武平三十八年五月，捉妖司少卿沈炼夜巡京城，连续七日，斩妖除魔无算，神鬼辟易，此后，京城再无邪祟作乱。
沈炼一时风头无两，众皇子纷纷上门拜访，皆被拒之门外。
五月末，一个阴雨连绵，让屋子充满发霉气味的日子，一阵短促的敲门声将沈炼吵醒。
他在屋内喊了一声不见，敲门之人顿了一下，又敲了几下门，喊道：“沈大人，流云姑娘让我来找您的，她时日无多了。”
沈炼揉着头掀开被子，给了自己一刀清醒过来后，急匆匆走出房间，打开院门冲着门口的跑腿小厮问道：“你说什么？”
小厮见他满身鲜血，惊得一屁股摔倒，结结巴巴将情况讲了一遍。
沈炼愣了几秒，转身，鞋子也没来得及穿，从马棚中牵出玉狮子，打马扬鞭朝着彩云坊飞奔而去。
大早上的，青楼自然关着门，给他开门的是刀白薇。
好些日子不见，相较之前的唯唯诺诺以及刻意讨好，刀白薇变化颇大，红着眼眶瞪着他，一见面就抬手捶了他一下。
“你走啊，你来做什么！”
沈炼没心情陪她闹小孩气脾气，粗暴地一把推开，大步走到后院，来到熟悉的楼前，匆匆上楼。
一开门，就闻到满屋子刺鼻的药味，熏得他眼睛都快睁不开。
“沈大人。”
妈妈坐在窗前，见他出现打了声招呼，让开位置。
沈炼来到床边坐下，床榻微微一沉，面如金纸的流云眼皮无力睁开些许，朝着他所在的方向微微偏头。
看了一会，气若游丝开口。
沈炼蹙眉，将耳朵贴近。
“沈大人，是你吗？”
“是我。”
他抓住流云抬起的手，流云的手一直很冷，今天更是冷得像冰。
流云其实很喜欢他的手，宽厚而暖和，但今天她的手更冷了，却没感觉更暖上几分。
她似是依依不舍，认真感受了一会，忽然勉强挤出一个笑来，说道：“我不怪你了。”
“你可以怪我的。”
“过去是我痴心妄想太过僭越了。”流云轻轻摇头。
沈炼眉头更紧了几分，偏过头问：“大夫怎么说的？”
妈妈抹着泪，摇头叹息：“说是脑疾，治不好只能等死了。”
沈炼想起最后一次见时流云突然的头晕，猜测可能是脑肿瘤之类的病。
很可耻的，他心中竟然松了口气，觉得流云只是命不好，她的病不是自己害的，自己没有对不起她……大概吧？
他沉默了一会，挥手让妈妈和其他照顾的人出去。
人群走出，刀白薇又走了进来，跪坐在床前，赌气跟沈炼保持了一点距离，憋不住眼泪，只好憋着不哭出声来。
沈炼没心思去管她，问流云：“你有没有什么心愿？”
流云嘴唇翕动，犹豫了一会，轻轻摇头。
刀白薇抹了把眼泪，忍不住抽泣了一声，满是怨恨地瞪了他一眼。
“白薇，不要耍脾气，沈大人身上有他的责任。只能怪我命不好……”
流云有些着急地劝慰，说了两句便咳嗽起来，咳完喘不过气，没了力气多说，拉着刀白薇的小手，不断轻轻拍打她的手背，示意她不要芥蒂。
沈炼的心，有种久违的绞痛感，像极了刚见刀白薇时，每次想到虞夭夭的那种感觉。
他是希望虞夭夭当一个自私自利的暴君的，像楚国抛弃他一样，在完成千秋霸业后，在他目无君上给了机会的时候，给他一个白起或者商鞅那样的结局。
这样，后来人提到他，也会像提到那两人一样遗憾。他不喜欢烂俗喜剧，就算有能力做到，也总是感觉不真实，像极了无能又庸俗之人的意淫，他喜欢悲剧，至少要带上一点悲剧色彩，让他知道，自己的确没有在做梦。
另外，悲剧的英雄挽歌，也更适合他们这对君臣的结尾，没有狗血，也不用矫情，所以虞夭夭最好是个恶人。
同样的，他觉得流云也最好如此，他很早就发现了流云对于自己的献媚之心，觉得这样很好。
因为不是爱，也不单纯，所以可以肆无忌惮地去糟践，不用心疼。
但人之将死其言也善的时候，还是会被刺痛。
她其实并不坏，不然他也不会着急忙慌赶来，他一直都知道流云很好，只是不愿承认也不愿回应甚至不愿直视。
【得而不惜则死，只是很可惜，我死不了，死的也总不是我。】
轻叹一声，沈炼起身朝外走去，刀白薇再也忍不住对他的怨恨，从怀中掏出他给的小刀追了上去。
啪——
沈炼反手一个巴掌拍在她的脸上，小刀脱手掉在木质的地板上弹了弹，发出沉闷、令人感到压抑的响声。
流云的眼睛已经坏了，看不清发生了什么，着急想要起身，沈炼瞥了她一眼，对刀白薇冷声道：
“我是不是往日对你太温柔让你产生什么错觉了？认清楚自己的地位。”
说罢，大步走了出去。
刀白薇的脸火辣辣的，直接肿了起来。
她忽然回想起了小时候被妈妈打的场景，心中悲凉，转而变得更加愤恨，握紧了拳头，近些日子一直犹豫的某件事，在这一刻有了坚定的抉择。
她转过身，回到流云身边跪坐，强颜欢笑：“我没事，你别起来……”
连哄带骗说了好一会，终于让流云相信了刚才只是一个小意外。
流云拉着她的手，喘着气道：“我死以后，你求求大人帮你赎身，大人看着面冷，其实心很软，你多求求他，他一定会愿意带你走的。”
刀白薇倔强道：“我才不走！这些天没有他我不一样活的很好！”
流云急得掉泪，苦口婆心：“没人大人照顾你，时间久了妈妈也不会养闲人，一定会逼你去接客的，你清白还在，不值得留在这地方啊，听我的，求大人带你走，哪怕大人不肯收留你也好，出去以后当个良人，比什么都强……”
“姐姐你别说了，我自有打算的。”
刀白薇心痛不已，再听不下去，开口打断。
“你好好躺着休息吧，大夫说了，还是有机会的。”
流云心知刀白薇听不进去，也累得说不出话，只是摇头伤心掉泪。拉着她的手不肯放她走，生怕她又气不过去找沈大人的麻烦，将沈大人给彻底惹恼。
另一边，沈炼找到了妈妈，将自己的想法说了一遍。
妈妈很是意外，但也没有多说，转身离开了一会，将流云的卖身契找了过来——流云一直不知道的是，沈炼当初是直接在官府的案卷上划掉了她的名字，私底下把她卖到青楼的。
原因很操蛋：找个干净点的长期光顾，顺便赚点零钱。可谓王八蛋至极。
当初卖的时候因为是有罪之身，二十两就贱卖了——这还是流云出身富贵很多东西都不用教再加上他沈大人的面子。
“五百两，之后让人去我家取，出门急没带银子。”
沈炼收起卖身契，就打算起身离开。
妈妈迟疑了一下，忍不住问：“沈大人何必如此？”
沈炼顿了一下，惆怅道：“所谓日久生情，大概就是如此吧。”
话落，又低头轻摇，叹道：“以后再也不想来了，烦心又狗血。”
妈妈很识趣没有再说自己的意思是他给的太多，跟着叹了一声，又问：“那白薇呢？大人也跟她相处了那么久，就……”
沈炼缓缓（拖时间思考）回头，面露怪异：“这不是还没曰么？哪来的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