巴山楚水凄凉地。
这世界跟沈炼老家有点不同,但这一句倒是对得上。
他本以为,扬州就算没有宋明的园林,应该也差不到哪里去。
然后,亲眼看到了扬州是个什么风景,他脑海中便浮现出了这句诗。
“还真是……有够荒凉的。”
水是有的,榭不知道还要多少年才会有人加上去。他觉得大概不会有了,扬州这地界着实没什么开发价值的样子,千里泽国,水却不深行不了大船,也不是什么交通要道,更不是什么重要的产粮区。
他抱着流云的骨灰盒,抬头望了眼被夕阳染红的天空,心想流云死的不是时候,这时候该有南飞雁,该有雁丘词。
【你看,连老天都不觉得我们是一对。不然老天该来两只大雁煽煽情才对吧?】
他低下头,看着怀里的骨灰盒,没敢把那近乎绝情的玩笑话说出口。
“妈的,又想吃大雁了。”
他小声嘀咕一句,一脚踹翻身边一棵大树,抽出刀来,在树干上刨出一个坑,把树干推进了河里。
一条独木舟,勉强算是吧。
他跳了上去,在坑里躺下,身体紧贴着坑壁没多少富余的空间,双手抱着骨灰盒搭在胸前。
本来只是想试试感觉,一躺下,仰视着舒卷的云层,忽然就不想起身了,任由流水将他带到不知何处去。
好像本来就不知道流云老家在哪,随便去哪都无所谓了,飘到哪就把骨灰盒埋在哪,反正都是扬州也没差。
“突然有点羡慕你了。”
昏黄的光彩逐渐褪色,天地被幽蓝的滤镜笼罩,静谧中,天边亮起了第一颗大星。
一瞬间,他想了很多。
有徐志摩的等第一颗大星亮起。
有泰戈尔对母亲说,完成了一日的工作,请允许他在黄昏中休憩。
也有赵本山运送朋友尸体回乡的路上掉进了墓坑里,躺着喘息了一会,忽然就不想爬出去了。
他觉得自己找错了树,这棵树有点太大了,这坑也太深,躺在里面就像是躺在棺材里。
以这个角度去仰望天空,耳边是令人心情宁静的流水声,很容易沉迷。
他又想起龙之介对于古典艺术家的评价:他们是幸福的,因为他们死了。
与之相应的另一句评价是:我们是幸运的,因为他们死了。
“妈的,老子怎么还不死,老子要是死了,大家不就都能很幸福了吗?”他忍不住自言自语发起牢骚。
骂骂咧咧了一会,思维忍不住陷入回忆。
想要成为文者,不管是怎样一个城市里的人,他的灵魂深处必须是一个野蛮人。
沈炼觉得这句话是在放屁,因为他岂止是一个野蛮人,简直就是野蛮人中的流氓,可他在京城住了那么久,还是没能成为什么文者,至今只是一个粗鄙武夫。
他不会承认,那是因为他本来就不是城里人,后天挤进去没有那种灵性——你说乡土文学?抱歉,他不感兴趣。
想要成为文者以其自身为耻辱,是罪恶。在以自身为耻辱的心灵上,什么独创的萌芽也没有生长过。
话是这么说的,可说出这话的人,一辈子都在以自身为耻辱,沈炼不觉得他以自身为耻辱有什么不对,不然当初他就会欣然接受虞夭夭的暗示,不仅如此,还会心安理得的大开后宫。
……
所以,到头来都是龙之介的错吗?
他不是一个好老师,虽然他本来就不是自己的老师。
他教会了自己理性,让自己从一个多愁善感的怒兽,变成了冷漠的人。
但他又说:理性教给我的,终究是理性的没有力量。
沈炼爬起身来,有些迷惘地四下看了一圈。
月落乌啼霜满天……哦不,是月升。
“哈!”
他发出一声怪笑。
“理性有什么不对!”
说着,将骨灰盒放下,拧起刀,跳出独木舟落到小洲上。
一刀横斩,冰冷的雾气被荡开,有凄厉的惨叫声响起,惊得林中老鸦纷纷扑腾着翅膀逃遁。
“谁要来杀我?”
他转动手腕,挽了个刀花,摇头晃脑,如是唱戏,口中发出古怪的腔调。
旋即,手臂一甩,刀刃发出肃杀的嗡鸣,目光也变得冷漠。
“我又当授死予谁?”
回应他的,是重新聚拢的雾气,以及浓雾中跃动的黑影。
一场战斗,无声拉开了序幕。
他看不清雾里移动的是什么,只能确定不是什么怨鬼。
不过无所谓,他会平等地赐予他们死亡,也许他们已经死过一次,但不意味着不能再死第二次。
……
沈炼拄着刀,气喘吁吁望着破晓的第一缕光打破黑暗。
业障缠身,饶是他也不好受。
如果是现在的他,绝对不可能再复刻当年横扫草原的雄风,他仍旧有着万人敌的骁勇,但在那之前,会先被业火蚕食。
“说什么不怪我了,搞得好像你很了解我一样。”
许久,呼吸变得平稳,他吐出一口浊气,四下看了看,早已找不到独木舟的影子,似是自嘲笑了笑,轻声自语。
用胳膊夹住刀刃擦了擦,收刀入鞘,解开腰带,扯下被血与汗湿透的上衣随手扔掉,沈炼用腰带将刀绑住背在背后,再也忍不住疲惫,灌了铅般的眼皮垂下,身子也随之往后一倒。
落在水里,随着水流飘向未知的方向。
“还能浮起来,那就不是弱水……看样子我还是没死啊。”
耳边的流水声好似催眠的摇篮曲,他最后的意识也因为宁静而放弃了坚守,叹出一口浊气,遵循着本能睡去。
“为什么?”
“为什么?”
“为什么!”
熟悉的凄厉哀嚎,还有数之不尽的质问在耳边回荡。
他睁开眼,眼前是熟悉的甲板,他正盘腿弓腰,低头坐在乌篷船的船头。
身边摆着那盏永远烧不灭的油灯,还有那坛永远喝不完的桂花酿。
“搞什么鬼,我又不是摆渡人,怎么老是让我来这破地方……”
他揉了揉发酸的眼睛,拿起油灯探出船头,往水里看了一眼,果不其然的,有了黑眼圈。
毕竟已经很久没睡了,因为害怕梦到这些,在梦里发狂弄洒了流云的骨灰盒。
他长长叹了口气,无奈地看向四周的鬼魂,没好气问:“就不能偶尔放过我一次,让我好好睡一觉吗?”
理所当然的,没有回应。
“啧!”
本该是早就习惯的一幕,但这一次,沈炼有些忍不了。
“感情我在【雾之国】里厮杀了那么久,就全都白费工夫了是吧?再怎么折磨人也该讲究基本法啊!”
还是没有回应,持续的哀嚎以及质问,似是对他明知故问的小丑行径的嘲笑。
至少沈炼自己是这么觉得的。
他感觉面上有些挂不住,气急败坏骂骂咧咧起来。
好一会过去。
“大人……是您吗?”
一个熟悉的声音自背后响起。
沈炼一愣,回过头来,在船篷中看到了一个唯唯诺诺的身影。
她小心翼翼将脑袋探出船篷,观察着周围的鬼魂,明显是在害怕。
“唉——?”
沈炼大脑有一瞬间的宕机。
“流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