虞锦心做了一个很长的梦。
她梦到自己回到了过去。
在一个阳光灿烂的夏天,那应该是下午,她在初中时的教室,坐在一个靠窗的位置。
她记得这个座位,那是她人生发生改变的地方,她性格大变的开始之地。
那时的她还是所有师长都会称赞的好学生,学习用心,遵守纪律,乖巧懂事。
也是所有同学羡慕的对象,虽然不太清楚家里到底是干嘛的,但很明显不缺钱,长得又漂亮,算不得开朗,但也因此多了几分高贵清冷,却又不是高高在上的疏远。
这种女生总是带着些许神秘感,令人好奇,又不敢太过放肆,害怕亵渎。哪怕是放在文艺少女最吃香的那个时代,她也算得上是最有含金量的那批文艺少女的上位角色。
说是所有女生嫉妒的对象,所有男生的白月光都丝毫不为过。
“这里画一条辅助线,与底线垂直,连接顶点……”
熟悉,又带着些许陌生。
数学老师的声音仍是如此热情似火,充满活力。
她迷迷糊糊醒来,脸颊长时间压在桌边有点痛,忍不住抬手触摸,有很明显的压痕触感。
花了好一会时间,她才反应过来这里是什么地方,又是什么时间。
看着课桌上黏糊糊的汗渍怔怔出神了好一会,窗外吹起一阵大风将她唤醒,她偏过头,朝东的窗户看不见午后的太阳,但天上的白云很是刺眼。
但她并不想收回目光,那白云很漂亮,纯洁无瑕,让她委屈得想哭——这个时间的她,也是如此纯洁无瑕的少女啊。
一瞬间,她对白云苍狗这个词有了前所未有的深刻理解。
啊,那风吹树叶簌簌作响的声音,是如此悦耳。
明明是如此再普通不过的声音,为何会有种让人忍不住为之流泪的冲动?她好像早就忘了这种声音,又感觉自己似乎从未听到过一样。
往日不足惜,又或者从未想过、注意过、仔细倾听过的声音,如一颗穿越时间的子弹击中了她的眉心,她顿觉自己太过沉溺于自我的悲伤,忽略了许多。
父亲与老师的期待,同学的目光,还有故去的母亲,总以为她也会在天国看着自己,所以要加倍努力。
自甘堕落固然不好,但老实说,在此之前,她似乎一直都是按照别人刻画的完美模板活着。
因为自小没有母亲,父亲也一直忙碌于“赚钱”,可以说,虞锦心是个孤儿一样的孩子。
家教是几乎没有的,爷爷奶奶外公外婆死得很早,也没有别的什么亲戚照顾她,除了很小的时候有保姆照顾过一段时间,从小学开始,就基本一直住在学校,放假在家也是点外卖吃饭,家务请家政,父亲只管钱,很少见面。
学校没法教她一切,本该父母教导的东西,她只能通过影视小说等文艺作品自学。
偶尔也会观察同学,不知不觉偷学一点,但学的不多。
小学嘛,老师要教的知识其实并不多,最主要的还是教学生一些美好的品质,让孩子从小学会善良之类。
俗称象牙塔。
对于虞锦心来讲,塑造她三观的小学,是一个加强版的象牙塔,因为没有父母等因素的干扰——比如老师会教你别打架骂人,就算被打被骂了也不要还手还嘴,告诉老师就好,但父母会告诉你打回去。
说是没有干扰,其实也还是有的。
虞鸿彬会给校长老师一大笔“保护费”,再加上虞锦心不缺零花钱买好吃好玩的“收买”同学,基本不会被欺负,更进一步强化了象牙塔。
要努力学习,要待人友善,要坚强乐观,要矜持,要……
总之,老师说什么,她就怎么做,偶尔从同学身上学来的一些东西,也会因此被放弃。
她什么都好,就是只好在别人眼中。
很显然,这是一种孤独,它像魔鬼的低语一样,看上去没什么大不了,时间久了,会让人有种想要发疯的冲动。
直到初中时发生了那件事,她才终于无法再忍受下去,开始直面心中的魔鬼。
魔鬼不负所望让她摆脱了过去的孤独,但也仅仅如此。
过往竖立的三观虽然被破坏,却未彻底崩塌,也无法完全重塑,新的生活与三观无疑是矛盾的,她不想回到过去,想要报复,又被旧有的三观折磨。
新的孤独诞生了。
她又渴望着新的魔鬼将自己从深渊拉出去——她很明白,自甘堕落,以及报复心理,都是在让自己坠入深渊,直到彻底毁灭。
虞锦心一度以为,千夜就是那个新的魔鬼。
在她成年开始读大学后,她也有思考过,离开学校后自己该如何生活,是继续堕落下去报复,还是跟父亲彻底告别试着独立,拥抱新生。
无可否认的是,高中三年已经彻底毁掉了曾经天之骄女的那个虞锦心,她不再是学习优秀的天才少女,学习对她来说成了很难的事情,又别无他长,独立生活似乎很困难。
她无法想象靠一个月三五千块工资的生活,从宽敞明亮的房子中搬出,没有精美的家具、食物、衣服等等,精打细算,住在廉价的老旧公寓,忙碌于令人疲惫又乏味的底薪工作,加班可能是常态,甚至没有假期保障,缺乏足够的抗风险能力——比如疾病、意外车祸等……光是想想就很折磨很可怕。
比起那些家庭普通的人,她似乎很软弱,也已经足够幸运。
她明白这点,但仍是感到痛苦,这矛盾的心理,总是在夜深人静时作祟,让她几近疯狂——这也是她变成夜店女王的原因,她需要夜店的喧哗、狐朋狗友的聒噪以及酒精的麻醉来逃避。
甚至,飙车也带着就这么出车祸死掉就解脱了的想法。
人生啊,如此矛盾,总是有着烦恼,似乎是个无解的绝望,又总是期待着什么苟延残喘。
她本以为这种绝望会持续到她猝死的那天。
但现在,似乎又发生了某种奇迹般的改变。
“虞锦心,你来回答这个问题。”
数学老师端起保温杯喝了两口,意料中快速而精准的回答并没有出现,所有学生都朝靠窗的那个位置看了过去。
直到同桌推了她一下,虞锦心才回过神来,老师又重复了一遍,她明白了现状,有些手足无措地站起身来,看着黑板上那个有些陌生的几何图形,半天想不起来该如何解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