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方很难看到星垂平野阔的壮景。
月涌大江流却是一点也不过分。
虞锦心拧着一个塑料袋站在河岸上,里头装着的是千夜刚才在小卖部买的泡面、零食、饮料还有香烟槟榔——这一度让她以为千夜是想带自己去网吧凑合一夜。
来到这里,她便知自己想错了。
眼前是一个环形的“坑”,她不确定这个“坑”是不是人为挖出。坑壁几乎垂直,长满了叫不出名字的杂草,下面是一个布满鹅卵石的浅滩,有一条没有铺石板的泥巴小路可以下去。
借着星辉月华,可以看见河水缓缓流淌,有波浪连绵不绝拍入这个环形小坑,很容易就能让人想到一个很朴素、很美好、很梦幻的词——月牙湾。
听千夜说,上游三四十里左右的地方有一座大坝,那里有座吊桥,风景很美,可惜现在不是秋天,还没到它最漂亮的季节。如果是秋日的黄昏,站在吊桥上,两岸青山,铁索桥随风摇晃,脚下的水面波光粼粼,举目远眺,渔民在河面上搭建了浮板建房,渔舟唱晚时分,你会分不清自己身处现实还是虚幻。
偶尔会有成群结队的南飞雁飞过,这时候抬头,不用去滕王阁也能知道“落霞与孤鹜齐飞,秋水共长天一色”到底是个怎样的迷人风景。
还有水坝下的平静水面,过去的人修了不少矮堤,现在差不多都已经被淹没,水流冲过的时候会掀起激流,时不时能看到鱼儿跃出水面换气。
如果黄昏时站在大坝下游几百米的桥上面对大坝,左边是矿山与电力站,带着安全帽的矿工下了工骑着车来来往往,右边的小超市里挤满了人,你就这么站在那里,他们的嘈杂似乎与你无关,你的耳中只能听到竹海的摇晃声。
回过头,面朝下游,河水如蜿蜒的长龙,它并没有比两岸的道路低多少,有时你开着车行驶在沿河的车道上,会有种自己行驶在水面上的错觉。
“这种地方,如果修一条电车线的话,什么项目都不需要就是很好的旅游景点,再建长一点,也有五A级的自然森林公园,从矿区那里进山,风景迷人不说,蜿蜒的山道你还可以带上相机试着自拍一部排水渠过弯的短片——早些年我们一群人开车出差,司机就试着过了一次,结果他车技不行,轮胎撞在路边的石头上扎破了,一个侧摆,后胎腾空极限过弯,我正睡着觉,一头撞在车窗上醒来,迷迷糊糊间以为自己成了什么隐世仙人住进了竹海。”
“你问我去出差做什么?唔……这不重要,不过出差的那个地方很漂亮,当时遇上了集市,让人直恨没有带把吉他,好街头表演个《斯卡布罗集市》。不过那也不是最漂亮的,再往山里头走是九龙泉,我没去过,但看航拍美得像是仙境,我本来打算买辆重机车就骑行旅游去一趟的,可惜后来出了变故没去成……”
今晚的千夜话很多,他很少主动说那么多话,一直讲个不停,也不管虞锦心有没有回话。
每个字都在说,他很喜欢他的故乡。
虞锦心便慢慢有了一丝明悟——他不想离开这里。
这些精神世界的本质,是人的执念。
千夜知道自己深陷执念,但他不在乎,他其实早就可以“醒来”,但他甘愿沉沦,只愿长梦不愿醒。
有的人的执念是过去发生的事情,但有的人的执念是过去本身。
虞锦心吃下后悔药之后,短暂体验过不一样的选择便会释然。
但千夜永远不可能释然,他自己抗拒了未来,只想活在过去。
说得再悲伤一点。
对于过去,有的人这样说:你当然可以回去,但那里已经没人。简单来说就是物是人非。
但这,说不定对他来说反而更好,他好像并不是很在乎人还在不在。
见到,提到过的人里,除了那个小名叫遥遥的男孩,千夜基本都是带有恶感的,就算是提到二婶的时候,他脸上的表情也只是可惜和遗憾,并没有多少对二婶的怀念。
如果没有二叔的事情,二婶对他来说大概也不会比一个寻常路人更值得在意。
她一时有些分不清这家伙到底是冷漠还是赤诚。
唯独可以确定的是,他很孤独。
连沉溺在自己的梦里,在自己最喜欢的故乡,也是形单影只。
他跟自己分享着他的宝藏,说实话虞锦心不大能共情,除了静静地听,什么也做不了。
可以说是连个能分享喜悦的人都没有,他喜欢的、在意的故乡,不恰当的说法便是,他只能孤芳自赏,像个被淘汰的古董文人,还是跟刻板印象完全不同的那种,没有风流倜傥,只有小舟听雨。
用蒋捷的词来说就是:中年听雨客舟中,江阔云低,断雁叫西风。
黑漆漆的浪涛看得眼睛酸涩,虞锦心揉了揉眼抬起头,月亮被云层遮住,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天黑,那云朵看上去很黑,虞锦心总觉得要下雨。
如果要下雨的话,他会很难过吧,都如此兴致勃勃地来了这个地方。
她低叹一声下移视线,约莫两百多米的对岸,并没有万家灯火,只有稀疏的几点残灯,像是黯淡的星光,甚至不如那连绵群山的黑影轮廓起眼。
晚风拂动间,那黑影似乎也在跃动,如果不是千夜在身边的话,还怪可怕的。
它们像是磨牙吮血的洪荒莽兽,让虞锦心觉得,它们正盯着自己,随时都会择人而噬。
于是她又收回视线,侧头去看河岸边的田野。
这里原本应该是稻田,但早已无人有耐心去打理耕种,长条形的田里,只看得到玉米杆子——千夜说这个村里只有一家还在养牛的人家会种稻子,其他人家里的地为了不荒废,种的基本都是几乎不需要打理的玉米,种玉米最累的反而是收获后剥玉米粒,这里的人都是手动剥粒,他小时候帮大人剥粒手上总是会磨出水泡。
不过他还是挺喜欢玉米的,虽然并不喜欢吃。
一是因为他想到了使用螺丝刀铲掉一排后,再一排一排按下来很好玩。
二是收获完后的玉米地,他总是不缺花样点爆竹的点子。
玉米杆的根拔出来拧在手里就像木柄手雷,也像金瓜锤,是个不错的玩具。
他好像总能在不起眼的地方找到乐子。
虞锦心觉得如果这里是自己的故乡,她大概是没法像千夜一样说上一整晚的,那些漂亮的风景,或许也不会有什么印象。
不,她甚至都不会去多看两眼罢。
要么听大人的话只会读书学习,要么满脑子想着城市的精彩,大概就是这么无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