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日冒出山头,金色朝阳洒下。
河出伏流,如青色巨龙,蜿蜒在连绵青山之间,波涛伴随着早间清风哗啦啦荡漾,扩散的波光如巨龙翱翔时闪闪发光的龙鳞,此起彼伏。
正是白露未晞的时候,早起的鸟儿已经吃了个饱,站在水岸旁的礁石上叽叽喳喳,歪着头蹦来蹦去,疑惑地打量着眼前的乌篷小渔船。
扑腾——
一只鱼儿跃出水面换气,惊得鸟儿四散飞起,一片鼓翼之声乱七八糟响起,像是一群野鸭飞过了天空。
千夜率先醒来,将手搭在船舷上坐起身,摇了摇因为宿醉有些胀痛的头,略带迷惘地四下看了看。
一片羽毛落下,他下意识伸手接住握在掌心,望着那飞向朝阳只看得到一片模糊黑影的鸟儿,感觉诗人的思想从自己心头掠过,百感交集却又无法总结,万般思绪如一团乱麻。
听说亚历山大一剑斩开了绳结,但他不是那么干脆的人,静静地“观察”着自己思绪的乱麻,想要解开某种心结,无从下手,又害怕一不小心就扯断了细麻。
束手束脚,画地自牢。
想要逃避。
于是看向冒出水面的石头,看那水波拍打在石头上。
虽然不是夜晚的波光,但同样的,痕迹也不留就湮灭了,就像许多人的名字一样。
仔细一想,当初夜王给他的一千骑兵,伴随他南征北战数十年,似乎在史书上留下名字的也不过十来人。
听说古罗马有个皇帝,也可能是亚历山大,又或者是别的什么人,更甚至这个故事本来就是假的,但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千夜对这个故事深有感触,愿意相信他是真的。
在检阅自己的千军万马之时,目之所及的大地乃至海洋,全都是他的军队,一眼望不到头,任谁都觉得这支军队不可战胜,可以横推一切。随从全都为之自豪喜气洋洋,唯独这位皇帝掩面而泣。
他说,一想到数十年后这些人全都化作枯骨,就忍不住为他们难过。
第一次在杂志上看到这个故事时,千夜只觉得莫名其妙,死了一批又生一批,本就如此,堂堂一个皇帝怎会如此庸人自扰?
再后来,他读了老泰的诗,稍微有了感悟。
又带兵打过仗,创下不世之功。
千百年后,当初的那些人都死了,他还记得他们,但也的确忘了他们的名字,忘了他们的面容,甚至忘了他们的职位和具体功绩。
就很容易想起,《魁拔》里的幽弥狂。
还有,白落提、丰和、英宋、桓泽金、广秀,这五个战士。
虽然这六个人他同样记不住名字,而且还是从来没记住过。但每次想起幽弥狂为了他的五个战士跟人拼命,都会为之感到动容。
他自认为自己做不出同样的事情。
不是因为没有勇气和能力,而是觉得这种事天经地义就是如此:在对抗魁拔的大义面前,个人的委屈不值一提,他甚至觉得幽弥狂根本不像个军人,太过任性,大业未成之时就在那闹内部矛盾。
但似乎所有人都不这么觉得,他难免怀疑是自己的问题。
很多时候,千夜都觉得自己不像个人,甚至为自己的冷血感到可怕。
但又有些时候,他觉得其他人比自己更冷血,只对死亡,或者已经发生的悲剧动容,却从不像他一样,在这些东西到来之前就已经看见趋势,为此感到不安。
他知道别人是怎样看他的:杞人忧天。
也许自己意外很合适修佛?
毕竟世人怕果,菩萨怕因嘛。
但是他又觉得因是难免的,除非一潭死水一成不变,他认为自己怕的其实是过程。
就像现在一样。
他收回视线,刚才的乱麻又渐渐变得模糊,一分钟前那些纷杂的思绪好像从未出现过,心中一片宁静,带着淡淡的忧虑。
目光落到身旁,虞锦心卷着渔民放在渔船上的薄被,蜷缩着身子像一只小猫,背对着日出的方向,睡相不是很恬静。
她的眉头微皱,口中含糊不清说着梦话。
千夜忍不住好奇,俯身凑上去听了听,发现她在喊着自己的名字。
你看,这不就让人害怕了么?
因已经种下,他不知道会结出什么样果,但不觉得那果子会甘甜可口。
又或许,那果子就像沸西汀一样?
沸西汀可以治疗抑郁,但是过期的沸西汀又会变成一剂致命的毒药。
虞锦心或许可以充当药物,但她归根结底不是药物,药物及时吃掉就不会有事,人却不能将她吃掉,拿她充当药物的话,这剂不能根治疾病的药物迟早会过期,好像跟饮鸩止渴没多大区别。
他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声,重新躺下,望着天空发呆。
已识乾坤大,犹怜草木青。
绝顶的风光是高处不胜寒的,但想要重新融入草木,也已是不再可能。
他就像一座青山,巍峨耸立,万古不倒。
世人犹如草木,他垂怜这些草木,让他们在自己的庇佑下世代生长繁衍,再怎么喜爱,也终归是不同的东西。
飞鸟尚且不能与蝉相爱,何况青山与草木。
他不是没有尝试过,许久以前他也与一个爱他爱到发蠢的女人成亲生子。
他们是幸运的,没有出现生殖隔离。
但也是不幸的,不存在生殖隔离不代表就真的是同一种生物。
比如马和驴子,它们能生下不能繁衍的骡子。
他们的孩子比骡子更不幸,一出生就害死了他的母亲。河里的鱼跟鲲鹏繁衍,就算真的能生出后代,后代从河鱼那里汲取的营养也肯定会将其榨干。
侥幸出生了,也是先天残缺。
当然,也可以选择只相爱,不要结晶。
千夜觉得这是个好主意,做过第二次尝试。
然后他就明白了,为什么说孩子是爱情的结晶,为什么三角形是最稳定结构同样适用于人际关系。
后代不一定能让相爱之人因为时间产生的疲惫厌烦降低,但的确会起到调节或者转移矛盾的作用。
再喜欢的食物天天吃还是会腻,再喜欢的音乐变成起床铃天天听也会厌恶,更何况是性格矛盾的人。
桐老爷说相爱后发现对方陌生的一面是种惊喜,那都是鬼话,或许有极个别人适用。人总会想要相信典型,但所谓典型,是一万个人里都不一定有一个。
别说那些会事先就知道的东西会不会腻,光是事后才知道的小细节,很多时候就足以让相爱的人发疯变成仇人。
所有东西都是有保质期的。
但这话不是绝对。
就好像现在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