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条泥泞的小路，顺着山谷弯弯曲曲向上蔓延，在灌木杂草中若隐若现。
同样如此的，还有一条宽不过两尺，水深不过脚踝的小溪。
溪底铺满了天然的鹅卵石，溪水流过时不时溅起水花，哗啦啦的水声不绝于耳，使得这条不起眼的小溪看上去也有几分危险湍流的味道。
一双穿着塑料凉鞋的小脚在溪水中缓缓前行，走出几步便要停下来，然后有一双小手小心翼翼翻开脚边的石头，将藏在下面的小螃蟹抓起来扔进篓子里。
大多时候都是看不到螃蟹的，这种时候千夜便会将石头随手抛出去，落在溪水里发出哗啦啦的响声，溅起的水花重新落回水里，水面像是下起了一场雨，圈圈圆圆的涟漪不断蔓延相撞，他看着听着，也算是一种收获。
更何况，偶尔也会有螃蟹被惊到，从石缝中跑出来被他逮到。
虞锦心拧着竹篓，走在泥泞小路上跟着。
耶稣便叫一个小孩来，使他站在他们当中，说：「我实在告诉你们：你们若不回转，变得像小孩子一样，断不得进天国。」
虞锦心没读过《圣经》，自然也不会知道《马太福音》第十八章第三节的这一段。
但这不妨碍她忽然有所感悟。
诗人，哲人，文学家，乃至科学家，总是会思考一些奇怪的问题，其中最经典的大概就是人活着的意义之类。
有人说人活着开心最重要，她最初不敢苟同，觉得人总该有什么更高的追求。
不久前千夜跟他分享了他那套“先让自己好过，再去考虑其他”，也就是“穷则独善其身，达则兼济天下”的个人解读。
好像开心的确是最重要的，所谓更高追求，不也实则是一种超越吃喝玩乐的更高等的开心么？
拿孔子来打比。
孔子带着四个学生郊游，在野外盘腿而坐，问他们各自的志向。
子路：“如果一个千乘之国夹在大国之间，常受他国欺辱国有饥荒，那么给我三年时间，就可以使他们有勇善战并且有礼仪的教化。”
冉求：“我的话，如果是方圆六七十里或者是五六十里的小国家，交给我三年，可以使百姓衣食充足、无虑温饱，至于礼乐教化只能等待君子来施行了。”
第三人：“我不敢说我能做多少、又能做得了什么，但是我愿意学。在宗庙祭祀之活动中，亦或是诸侯国会盟之时，我愿做一个穿着礼服戴冠的赞礼司仪之人。”
曾皙：“我的愿望是阳春三月的时候啊，我和五六个大人再带上六七个孩子，我们一起去沂水里沐浴，然后在舞雩台上再沐浴一下春风，几个人一边唱歌一边走回去呀！”
孔子最后夸赞的是曾皙（他儿子就是曾子杀猪的那位）。
他的理由是：其他人都想着如何当官，如何治理国家，如何成就功绩，唯独曾皙的理想是这些人的理想实现之后的事情。
顺带一提，曾皙的志向和千夜的理想很像。
跳出这几人的讨论，用比较脏的想法来解析一下就是：前三人更注重的其实是自己建功立业的机会，而不像曾皙一样注重那些平凡的美好之物。
但如果你仔细一想，前三人提到的那些事关国家的志向，他们口中的国家本身，就是导致曾皙的志向无法实现的原因——诸侯混战，民不聊生。
在千夜看来，人不应该想着当人上人，想着建功立业，更不应该想着荫子封妻，只有忘掉这些，将那些功利声名全都当做寻常，真正的美好志向才能得以实现。
这也是当初他在阳关时跟刀烨说的那些话背后的真心。
他渴望大同，至少在那时候，他最渴望的是这个。
所谓欣赏暴君，实际是觉得这种伟大的志向不可能出现于与士大夫或者世家等共治天下的局面，越是庞大的组织势力越是不可能纯洁，一个绝对的暴君却能相对让它纯洁一点。
虽然暴君也不可能做到他想要的纯洁。
但他是个很清醒的理想主义者，很明白看上去不能实现的理想，才是理想主义者该追寻的理想，甚至极端点说，死掉的理想主义者才是合格的理想主义者。
知其不可为而为之，是为勇，为仁，为义。
这是从儒家的角度去思考。
但纵观历史，你就会明白，这种理想就如垂拱而治一样无法实现，最多也就是昙花一现。
有人说儒释道可以三教合一。
千夜不是很懂，但不妨碍他去研究。
他从佛那里懂了一念成魔一念成佛，也就是怒目金刚与菩萨低眉。他记得小时候外公去世，被当做灵堂的堂屋挂满了佛家壁画，他被那些外貌可怕的金刚画像吓得不敢进家门。
后来他自己成了万人敌、杀人魔，学会了禅杖打开生死门戒刀杀尽不平人的绝技，便知放下屠刀立地成佛并不是说恶人知错改之就能一笔带过，而是说，你听不进佛法，我可以先抽刀把你废了，再放下屠刀，在地狱里慢慢跟你讲佛法。
只有舞不动禅杖的废物和尚才会跟恶人说放下屠刀，真大师屠刀都是拿在自己手上。
我虽然杀人放火百无禁忌，但我本质上是个好人，我依旧是佛。
又从儒家那里学到了大同，学到了不尊王之义——意思是，墨翟的老师也是孔子的学生，墨家出自儒家，你不跟我讲仁义，我就有兼爱非攻之义。
诸侯混战？没关系，我墨家游侠会出手，谁也不准恃强凌弱。
这两家学得不精，只学到了短期手段，长期来讲好像还少了点什么。
阻碍他理想的，都是自然规律——人性也是自然规律，善恶也好，野心也罢，他消灭不了。
道家的清静他很向往，但学不太会。
但学会了一点点无为。
不去刻意阻止，不去自己当那个暴君，任其发展。
他相信质变产生量变，迟早有一天，人从历史教训中学会的唯一教训就是人永远无法学会历史教训，这句话也会被打破。
他只需要默默等待，先管好自己，活得开心一点，不要精神内耗先把自己逼疯，偶尔遵从一下自己的欲望进行适当干涉，在未来某一天，理想就一定会实现。
对于只能独善其身的穷者来说这是痴人说梦，但对于身具永生诅咒的千夜来说，这是具有可行性的。
不过……
学会了，但不多。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