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前呢，有一个笨蛋圣人，他的名字叫王守仁。”
回忆中的小院里，老师用布条裹着一截黑炭，在木板上写下两个大字：格物。
年幼的阿岚罗兰和其他弟子，以及一些军中子弟，坐在地上认真听着。
老师讲课经常喜欢讲故事，他的课并不系统，往往是想到什么就教什么，大多都会讲一些故事，然后分析。
用他的话来讲就是，我把道理告诉你们，你们感兴趣的话我再教具体一点，你们不感兴趣的话，知道其中的道理和利害也不错。
至少别像那些酸腐书生一样，见了跟自己不一样的学识，就只会贬低成奇技淫巧之类。
也不要变成那种，堂而皇之说“养一个骑兵的钱粮可以养三五个重甲步兵，所以养骑兵没用，纯属浪费钱粮”的自以为是的笨蛋，祸国殃民。
简单来说，就是没条件去游历，所以就讲故事给你们开拓眼界。
“这个笨蛋呢，听另一个人说要格物致知。于是他便去格竹，也就是盯着竹子看，格了整整七天七夜，差点把自己格死了，什么也没格出来。你们怎么看？”
罗兰一脸深思，其他小孩也皱着眉思考，一个个都像是小大人一样严肃刻板。
其实他们大多都是害怕说的太离谱被老师骂笨蛋，罚他们抄书。
但阿岚不怕，因为她是这帮小孩里少有的女孩子，还是最会撒娇的那个，老师很吃这招。
于是，她天真说道：“这个叫王守仁的笨蛋太傻了，要是我的话，最多格三天，晚上也会好好睡觉。”
一阵哄堂大笑，老师也跟着笑，院子里充满了欢快的气氛。
笑完之后，老师却没有批评她捣乱，而是认真说道：
“这个笨蛋后来想明白了一件事，光是看是研究不出道理的，还得行动和思考。”
说着，他拿出一杆马槊和一把小刀，用力将杆子切断，将断面展示给学生们看。
“这玩意想必你们都很熟，你们的父辈基本都有一杆，有的质量比较好，就像我手里这杆一样，说不定以后还会当传家宝传给你们。”
阿岚注意到，很多小孩看着老师手里那杆断槊，眼里都透露着惋惜与心痛。
“还有的呢，就没有这么好的杆子，手里拿的就是普通长矛，因为杆子质量不行，矛头不得不做出妥协，不能像马槊一样，头子动不动就是两三尺长，甚至比你们有的人父亲的铁剑还长。”
说到这，有的比较自卑的孩子，都低着头不敢去跟那些得意的孩子对视了。
老师话头一转：“但是呢，你们可能不知道的，几十年前，你们所有人的父亲，手里拿的长杆武器的杆子质量其实都是差不多的。大家都是硬木杆子，好点的也就白蜡杆子上装个铁尖尖，就上战场去跟人拼命了。步兵还好，大家挤在一起排阵，遇到人了就往前捅，基本不用担心会断。”
有人抬起头来，小小的脸上大大的眼睛闪闪发光看着老师。
阿岚偷偷看了眼罗兰，果然见他若有所思的模样，悄悄瘪了瘪嘴，不知道这家伙又想到了什么。
她有点嫉妒罗兰，经常能在老师说到一半时就能想到老师想说的东西，得到老师的夸奖。
“但如果是骑兵呢？骑兵冲阵时硬杆子捅上去，因为速度过快，总是很容易把杆子折断。如果武器是一次性用品，很明显对战斗是很不利的，于是有人试着对杆子进行改良，于是有了我手里这种杆子。”
老师将断掉的马槊拿起，用小刀刮掉表层的大漆，大漆下面裹着篾片的麻，用刀尖划过篾片间的缝隙，将篾片掰了下来展示给大家看。
“很简单，很不起眼的材料对吧？虽然失败率挺高，但最大的难度也不过是时间罢了，看上去并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聪明的阿岚感觉又到了自己能插得上话的时候，立马举手道：“可老师你刚才不还说传家宝吗？”
老师笑了笑，并不正面回答。
“竹子明明是很不起眼的材料，甚至用它来当杆子的时候还不如普通硬木杆子，为什么会有人想到用来包裹韧木制作复合材料杆子呢？一般人是不会想着用劣等材料去加强高级材料的吧？”
一众学生面面相觑。
“其实这个道理很简单。”
老师放下杆子，语重心长。
“在铁还没有大规模用于武器制造的时候，我们常使用的金属是青铜，青铜也不是纯铜，里面同样混合了一些不如铜好用的金属。世间万物的道理是相通的，聪明人自然会想到用不同的材料组合去制作更好用的东西。如果你只从单一的角度去观察思考，就会像那个格竹的笨蛋一样把自己堵死。”
阿岚满脑袋雾水，搞不懂这都是什么跟什么，老师是怎么把他们联系到一起的。
而罗兰却是恍然大悟的模样，气得她牙痒痒，心想等会老师又要当众夸奖他了，好想离开。
“我们再来说格竹。”
老师拿出一捆竹子，让几个学生分下去，人手一截。
“你们现在也来格一格竹子，试试看能看出些什么？”
阿岚拿着手里的竹子，什么也没看出来，用力一捏，还能将竹子捏出裂痕来——不愧是阿玉的师父，虽然脑子里的肌肉没那么多，但小小年纪的力气半点不输军中悍将。
“竹子虽然很脆，但它的韧性很好，不经处理就可以弯到木头不可能达到的弧度，顶多就只是裂开却并不断裂。”
罗兰拿着裂成数十条的竹子说道。
想了想，又不太自信补充道：“所以……将一根竹子化整为零裹在处理过的木杆上，就算杆子真的断了，竹子还是能让杆子维持形体继续使用。”
“不过，现在你已经知道了竹子的特性，是为知其然。但你还不知其所以然，竹子为什么会有那么好的韧性，用桐油加工后的杆子为什么又更加坚韧之类。我们先知道事物的特点加以利用还不够，还得明白它为什么有这种特点，这是最难的道理，就好像我们都知道人不喝水会死，但不知道为什么人要喝水。人总喜欢研究一些他们不知道或者其他人不知道的东西，却很少去研究他们觉得天经地义的事情。”
“这难道不是理所当然的吗？”阿岚忍不住问。
老师摇头：“当然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那只是一种现象，却不是道理。如果有一天这种现象发生改变，你又当如何呢？如果仔细去研究，你所知的一切都有被打破的可能，打破它们的时候，才是你真正格物致知的时候。”
……
这些炼金师说的东西，好像跟老师说的道理很像。
简单而又朴素的举例作比，世界是如此简单无趣，竟无人去发现，好像所有人都是笨蛋。
但当你亲自践行，一加一等于几好像也是个很困难的问题。
因为你还需要去证明答案，而不是天经地义等于二，这个证明还不能是拿两个苹果放在一起，而是一大串让人头皮发麻的数字符号。
她现在已经明白，那个笨蛋其实格一辈子也格不懂竹子，因为他没有显微镜，不懂生物学，连竹子纤维和肉纤维的区别都讲不出一个一二三。
但她不知道的是，那个笨蛋后来提出了知行合一。
只记得老师后来安慰她，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