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岚本以为自己死定。
但关键时刻,一个游侠救了她一命。
也只救到了她一命。
那游侠姓柯,带着两个孩子。
游侠说他曾祖、祖父、父亲包括他自己,都是霸王帐前执戟郎,父亲战死以后,霸王心中不忍,便遣他带着祖上三代人骨灰回乡下葬。
除了曾祖、祖父、父亲之外,还有许多叔伯、堂叔伯,甚至女性,其中也包括了他的妻子。
他们一家,除了他两个年幼的儿子,上下五代就只剩他一个人了。
听了那么多高祖的传说,直到这个时候,阿岚才对高祖他们的故事有了切实的震撼感受。
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十五从军征,八十始得归?
对于他们这些人来讲,似乎还算幸福的。
游侠没有送她去伯祖父的封地,帮他找了一支商队,用霸王的名号威逼利诱了一番之后,就此别过。
阿岚跟着这支商队,一路翻山越岭,横穿千里荒漠,花了大半年的时间,终于见到了自己伯祖父……
的最后一面。
得知家里的遭遇之后,伯祖父唏嘘长叹泪湿衣襟。
当初高祖带着年幼的曾祖出征,在高祖去世之后,曾祖便将祖父送回了国都,彼时的伯祖父才五岁左右,兄弟之间的情义却是半点不输寻常人家。
大概这就是人离乡贱,就算是以征服者的姿态,就算不曾见过故土,也难免会怀念故土的一切。
追忆了一番往昔之后,悲从中来的伯祖父一下子没有缓过气来,便溘然长逝。
即便还留下了一批伤残老卒照顾,阿岚还是觉得自己一下子又成了无依无靠之人,小小的年纪,立马无师自通了家书抵万金的含义。
难怪祖父和父亲会那么珍惜那些残破书信,看了一遍又一遍,总是看不腻。就算没有来信,每个月也都要写几封信想办法让人带出去。
哪怕他们知道自己的信其实根本不可能送达。
看到这些画面,阿岚久远记忆中的模糊画面被唤醒,那时祖父和父亲寄出信时,望着远去信使背影的叹息。
于是,对于扶罗兰登上皇位,却对政治无比厌恶的老师,她又更加理解了几分。
回忆的画面继续。
在老卒们的操持打点之下,年幼的阿岚在封地安稳度过了小半年的时日,差不多已经习惯,做好了心理准备在这片陌生的土地上度过一生的时候。
一支几百人的队伍突然闯入了领地。
那是曾经在伯祖父等人手中逃走的贵族,各地的贵族余孽躲起来苟活了一段时间后,发现霸王的大军没有再回来的意思,见领地驻军不多,大多都是老兵残兵,又起了想法。
兵祸来袭,城镇那一丈高的夯土城墙根本无法阻挡,几番重锤砸击之下便倒塌。
领地主城成了一片废墟,几个老卒带着阿岚逃出城,年幼的阿岚再度开始了流亡之旅。
然后,她在逃亡之路上遇到了轮休的部队——霸王将大部队分作多部,可以灵活切换身份,他带领其中主力攻城拔寨,一部负责接管后的清算管理以及驻防事务,一部负责就地招募新兵融合同化,一部负责屯田。
严格来说,阿岚伯祖父便是负责屯田的那一部,属于打下来许久,已经安稳的大后方。这一部的管理层基本都是主力部队撤换下来,大多都是年迈或者身负伤残不适合再行军作战的人。
带队的,便是打算顺便去慰问屯田军老兵的大司马。
也就是那一天,见识过了老师干脆利落杀人不眨眼的风姿,阿岚理解了大哥对于手提三尺青锋立不世之功的向往。
俗话说英雄难过美人关,美人又何尝不是?
对比在家练把式,天天院子里将一杆枪舞得虎虎生风,害得她不敢在院子里玩,还总满身臭汗的大哥。
霸王楚籍那抓着别人的脑袋轻声说着抱歉,轻描淡写用刀抹了脖子,扔垃圾般随手扔掉,闲庭信步抓过下一人继续,杀完人拍拍手收刀好似无事发生的沉稳气度。
对于寻常黄花大闺女来说或许是人间太岁般骇人。
但对于七岁的阿岚来说,一切都是刚刚好。
所以,当他来到面前蹲下身,从怀里摸出一块麦芽糖,笑着问她:“小姑娘,你是谁?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
阿岚非但没有害怕,还很自然接过麦芽糖吃了起来,好奇地看着眼前的脸不沾血,威武不凡的大将军。
若是其他人,她大概是不敢这样的,因为人在杀人之后难掩凶性,那眼神绝非一个七岁小孩可以直视。
以前大哥在家练武之后,阿岚都不太敢靠近。
但眼前这位,连杀几十人之后的眼神分外平静,最难得的是,他只是平静,并没有给人一种对生命漠视的冷漠之感,阿岚很喜欢这种眼神,不会让人害怕。
直到她长大后四处游历,见识了世面,方才知道这种眼神有多难得。
后来的她,总是好奇到底是怎样的经历,才让老师有了这种眼神。
她问过很多次,但老师一次也没说,小时候可以死缠烂打撒娇卖萌,但长大后就不太合适了。
尤其是她眼角开始长出无法遮掩的皱纹,老师还是那般岁月无痕,偶尔还会孩子心性的时候。
她总是会偷偷感慨,自己成了冷漠又无趣的大人,看着长大的阿玉,想着是否有一天她也会像自己一样,不禁为她感到悲伤。
毕竟,连曾经那个温润如玉,让老师感到骄傲的罗兰,都已经变了个人。
画面开始变少。
阿岚有些不忍直视。
大多都是成了暴君的罗兰,他们在争吵。
“从万世,到永远。”
他是这么说的。
“这就是老师对我的期待,你怎么可以反对我!”
他也老了,曾经英俊迷人的脸上长满了皱纹,时常挂着温和微笑的嘴角不再上扬。
记忆中因为微笑总是眯着的眼睛,变得炯炯有神,那是不怒自威的表现,谁也不想跟他对视。
而老师还是当年的老样子。
在推翻辽宁帝武力统治的战场上,她看着老师轻描淡写地杀人。
那些人,严格来说是老师自己创下的基业,还有被他带头推翻的这个庞大帝国。
别人收拾战场的时候,他坐在城头望着远方,吹着一支羌笛发呆,眼神还是那么平静。
她无法理解老师做的事情,但看到这一幕,她觉得自己只需要坚定支持就好。
妄图从老师那得到长生的罗兰,根本没有足以匹配长生的坚定心智。
老师说的对,压根就没有什么从万世到永远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