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后，千夜带着来自大城市的女友回到了故乡的山村。
不过，这个时候的山村已经不再是原来的山村，至少靠河山已经被移平了，盖了许多统一样式的房屋，离县城坐公交二十分钟不到的相邻两村被合并，改名叫经开区。
他站在原来的省道上，望着曾经是矮山的地方，视线不再受遮挡，可以轻易望见河流，还有河边新建的四条车道的新公路。
老公路与新公路有交汇，在这交汇点附近，仍有部分房屋没有拆迁，其中一栋三层高的砖房已经没人居住，他对这栋房子印象很深，因为它朝西的一面墙上没有相邻的房屋，长满了爬山虎，非常漂亮。
就跟他小时候没有朋友被排挤，只能躲在家里看的童话书上，漂亮插图上的房子一模一样。
他后来搬家离开了这个村子，也曾试着在新家的房子侧面种爬山虎，但因为读的是全日制中学，没法一直打理，连爬山虎有没有发芽都不知道，因为分不清爬山虎嫩芽与野草的区别。
现在，那面墙上爬山虎依旧密布，像从前一样漂亮。但是，它周围长满了深深的野草，看上去破败荒凉。
虽然这种荒凉其实也挺有美感，却是再没了那种童话书上的温馨美好。
就跟曾经，他老家旁边的小学一样。
他以为自己会跟大自己两岁的表哥表姐一样在那座小学读书，离家只有一分钟的脚程，十分方便。
在他到了读小学年纪的那年，小学倒闭了。
他每天出门都会路过，看着它一日比一日荒凉破败，很是惋惜。
后来，被合并的另一个村子新办了一家小学，他有不少认识的同龄人去了那家小学，年幼的他，心中有种说不出的嫉妒感。
再后来，他就萌生了想要当老师，在自己家旁边教学的想法，他那时候不懂。
直到去读了大学，在不同的环境里生活了一段时间，躺在床上时常怀念着家乡的青山绿水，这才知道这可能就是，小学课本上常出现的，他读不懂的乡土情怀。
就跟他小时候最讨厌语文，长大后又变得文青，痴迷于老泰、芥川、余华等人的文字一样，就蛮奇妙、蛮理所当然的。
也许这就是造化弄人？
产生这种想法，说话也难免变得老气横秋。
“我小学时读书还蛮不错的，那时候大家都尊重读书人，想着长大后就把老家旁的学校重新经营起来，像电视剧里演的一样，当一个名满乡里的夫子。现在的风气好像不太一样了。”
“但你还是回来了，不是么？”
虞锦心抱着他的胳膊，笑脸嘻嘻。
“对，还是回来了。但也说不好，是不是因为害怕大城市的钢筋混凝土丛林。”
千夜说着，抬头望了望天。
天很蓝，云很白，太阳很好找。
南方的地虽不阔，天还算辽，生于此间天地，不觉压抑。
走到河边，对岸为了修路挖掉了山体，露出山体内的岩层，他从小看到大，仍是没有长满植物，灰突突的一片。
也不知道赤壁的壁到底是个什么模样，他心想着或许是差不多的，每每站在河边，难免想起挥鞭魏武的横槊赋诗，某个不知名青年意气风发的那句“我就是XX（一个地名，不方便明说）”。
现在，他也很想大喊一句：“我就是XX（同上）！”
唉，等会……小李子在《泰坦尼克号》里的那句“我就是世界之王”，编剧是不是也听说过那位的事迹？
千夜突然倒吸了一口凉气，将满腔即将喷薄的热血又压了回去，这话可不兴说，说过的两人都凉了。
他兴致缺缺又吹了会江风，拉着虞锦心往还没拆迁的老房区走去，在原来是花圃的位置，一栋三层的楼房占据了原来的空地。
两人来到三楼的露台，在一张半球形的吊椅中坐下，千夜坐在假藤条的椅子上，虞锦心坐在他怀里被抱着，轻轻摇晃，望着后边的山。
“你说，山的那边有什么？”千夜突然问。
“怎么又突然犯文青病了？”虞锦心不满地噘了噘嘴，但还是回答了他的问题：“山的那边，当然还是山啦。”
千夜噗嗤一声笑了。
“不是。”
“不是？”
“我马上就要当老师了啊，现在怎么还能这样思考问题呢？”
“唉……那你的答案是什么？”
“那当然是……山里的孩子啊。”
千夜目光变得深邃，心中默念着栩木伊为《故乡的原风景》填的词：
【夕阳晚霞，风光如画。山村长成的少年啊，何处才是你的家。翻越高山，踏过深溪。远在他乡，只回望……重回故乡，我为你歌唱。星空月光，拥有多少希望。遥想未来，只为故乡。】
十几年前读小学的自己，大概很难想象二十出头的自己会如此眷恋故土吧？还记得那时候从城市里回来，看着长满杂草的屋前台阶，闻着木制房屋的发霉气味时，自己其实是很嫌弃的。
那时想要逃离这乡下，现在又想逃离那抬头不见天日的刚劲混凝土丛林。
以前看网上的支教老师，总说什么帮孩子逃离这贫穷落后之地。
之前遇到过一个网友，来自十万大山之地，一上来就问自己是不是小哥哥，年纪多大，言词之间满是嫁出去逃离的想法（这是作者真实经历，相信我，看我以前的风格，是不屑于意淫太假的爽文的）。
他没有否定这些人想法的意思。
只是，他觉得这大好河山，生于此间天地，如果只教学生逃离，去追寻所谓的幸福生活的话，他们宝贵的故乡，难道要交给外人去开发打理吗？
就像这个经开区的拆迁一样，有人拿了一大笔钱就离开了，有人只拿一小笔钱，剩下的交纳新房的建设费，他们的根还在这里，他们的地也还在这里。
那些离开的人，或许在城市里买了房子，但多年以后，不是谁都能扎根下来，不说混的风生水起，能小有成就的也没几个吧。
那时候，他们的后人，还找得到自己的根，知道魂归故里到底是什么样的眷恋吗？
这样一想，似乎土地兼并也并不只是封建王朝的事情。
想起被母亲卖掉的那些土地，他不由轻叹一口气，心中那传播阴暗的卑鄙一面，再度被好为人师的伟大一面战胜。
好为人师的确不是啥好词。
但这个时候，他觉得这应该不是错。
“谢谢你，愿意陪着我回到这里。”
拥紧了怀中少女，他轻轻嗅着她发间的清香，小声呢喃的语气之坚定，胜过一切很有精神的大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