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跑出了五百多步，也可能有一千五百步。
总之五步在他跑出的步数面前几乎可以忽略不计，但就算他在相同的时间跑出了五千步，也救不回虞锦心。
当天晚上，他在医院的地板上坐了一夜，第二天一大早，带着虞锦心的尸体回了家。
好心的邻居帮他联系了办丧事的道士，曾经的发小在县城的水利局上班，听到消息请假来看他。
他坐在一楼的堂屋里，面前摆着尸体，像一个石雕一动不动。
发小便帮他喊了人帮忙，将灵堂布置好，拉来了棺材。
千夜这才如行尸走肉站起身来，将虞锦心抱起来放了进去，然后被道士和发下一起拉开。
堂屋里敲锣打鼓，道士念着他听了差不多二十年也没听懂过的东西，村里的叔伯婶婶们张罗着嘈杂不已。
千夜小时候就常想，以后要是父母不在了，所有事情都需要自己操持该如何是好，他一点也不懂这些。
现在好像不需要想这种问题了，他忘了自己父母去了哪，好像所有的亲人都在他不知道的时候凭空消失，生命里似乎只剩唯一需要在乎的人的时候，这个唯一之人的丧事也用不着自己来操心。
他生命里唯一一定要参加的丧事，就只是他自己。
对别人来说，父母在时生命尚有来处，父母死后，死亡的墙被打破，生命只剩归途。
对他来说，别人的父母，地位就跟虞锦心是一样的。
他浑浑噩噩坐在堂屋的角落，仿佛这场丧事与他无关，只有发小陪在旁边默默抽烟，注意着一些请来帮忙的大妈是否嘴碎指指点点。
本来死了人，按当地的习俗，一般会办三天的丧事，这三天里，需要有小辈跟在道士身后举着造型类型招魂幡的东西，道士念经小辈便低头听着，道士围着棺材转圈施法小辈就跟着转，道士鞠躬小辈便跟着鞠躬，道士在灵台前小辈就跪着，道士叫他们磕头他们便磕头。
绝大部分时间都是跪在地上的，站起来跟着转圈简直就是一种享受。
这绝对是个累活，千夜小时候干过很多次，第一次是个老头说让他跪一会儿就给他五块钱。
然后他就以小辈的身份跟着道士转了三天，跪得膝盖都麻了，以为跪一次算一会儿，心想着那么多次怎么也该有一百多块。
最后那个根本不认识的亲戚入了土，老头给了他五块钱，委屈得他想哭——后来他读小学时，学校里有个退休了的德高望重的老师去世，学校组织两个班的学生举着画圈在镇子里转了一圈，也就半个小时左右，他们没一个人认识那老师是谁，甚至见都没见过，还每人都发了三块钱辛苦费呢。
虞锦心的丧事，他就不需要再干同样的混账事了，因为就算是不知道该叫啥的远房亲戚里，也找不出一个辈分合适的人来。
又或者，这样的人其实是有的，只是独狼当惯了的千夜根本不知道，他们大概率听到消息也不会来。
不来就不来吧，千夜也不在乎，如果不是担心别人觉得他对虞锦心凉薄寡情的话，他连丧事都不想办，甚至想把帮忙办事的村民都赶走，留下道士念几天经就够了。
他们好生聒噪，在自己最需要静静的时候吵个不停，什么锅碗瓢盆，什么煮饭的蒸笼，什么宴请的座椅，还有出葬前一天晚上要请的戏剧团，烦死个人。
出葬前一天晚上还请人表演，他实在无法理解这种风俗，搞得好像老子是升官发财死老婆办喜事一样，老子巴不得把你们全部打一顿，陪着老子一起哭。
发明风光大葬的人，脑子一定有问题。跟风的人同样有病，可这种风俗居然流传开了，可见世上就没几个正常人。
千夜如此想着，顿觉寂寞，孤苦无依。
“上帝死了，你自由了。”
正当如此，一个熟悉的声音忽然在身边响起。
他抬起头，看见穿着西域风格舞服的莫妮卡站在身边，背对着大门的光，双眼亮晶晶低头看着自己。
“抱歉，突然想到这句话就说出来了。”
互视着沉默几秒，莫妮卡忽然展颜一笑，拉了个小马扎在他身边坐下。
“今天送孩子上学，严老师说你请假了，好奇打听了一下便来了。还请节哀。”
“谢谢。”
千夜收回视线，面无表情低头看着地面。
“这里真吵啊，我总是无法习惯这个地方办丧事的习俗。或许那句话永远不会过时，人与人的悲喜总是不相通的。”
“嗯。”
“但是，我觉得我能感受到你的悲伤。”
“哦。”
千夜态度冷淡，明显不想多聊，但莫妮卡仿若未觉，饶有兴致的样子，自顾自说个不停。
“我最近买了本《拉孔奥》的书，那是一个雕像的名字，雕的是一位父亲和他的两个儿子，被毒蛇咬死之前最痛苦的样子。”
“……”
“这让我想到《地狱变》。觉得这很美，所以就买了。”
“……”
“过去有那么一个夏天，有一个男孩路过医院，看到门口有一个中年大叔坐在地上哭着给家里打电话。”
“很悲伤的事情，我喜欢悲剧美学，但现在没心情。”
千夜有些不耐烦说了一句，莫妮卡仿若未闻。
“他被毒蛇咬了，去医院已经晚了，身上的皮肤都已经发紫。”
“……”
“一声叫他抓紧时间给家里打个电话，已经是在等死了。很浪漫不是吗？我是说拉丁文的本意，英雄史诗。就跟《拉孔奥一样》。”
“够了！这一点都不美，我不喜欢！”
“只是不美而已，你没有否认它的浪漫。”
莫妮卡笑了笑，站起身来。
“我一直认为，浪漫，也就是英雄史诗，换个说法便是命运的挽歌之类。虽然被命运支配的感觉很不爽，但抗争命运的勇气与英雄气概，的确美得让人觉得窒息，对于这样的勇士，即便他们有时候看上去很愚蠢，我总是会报以最高的赞赏的。”
“……”
“我想跳支舞，你能欣赏一下么？”
千夜抬起头，想怒吼一声叫她滚。
但莫妮卡已经自顾自起舞了，嘈杂喧闹的堂屋变得安静，聒噪的人群不知去了何处，只剩架在两条长椅上的棺材还摆在那里，不知何时填满了鲜花，本该被棺材侧壁挡住的虞锦心躺在白色蔷薇之上，露出了她恬静的脸。
看上去就像睡美人一样完美无瑕美丽动人，洁白光滑的皮肤完全不见被毒蛇咬过后的异样。
他愣了一下，缓缓转过头看向莫妮卡的方向。
她自顾自翩翩起舞，如长有七色彩羽的神鸟般灵动又神圣，让人生不起半点她在亵渎死者的愤怒感。
他不知不觉看得有些痴了，就连莫妮卡何时结束了舞蹈都未察觉。
“再见，下次再见，或许再也不见。”
莫妮卡俯下身，抱着他的头，在他额头轻轻落下一吻，低语着道别。
千夜回过神，身边早已没了莫妮卡的身影，他身体猛地一颤，迷惘四顾。
“怎么了？”
发下担心问。
“……没事，我好像忘了什么，应该没什么大不了的。”
千夜重新低下头，抬起一只手按着感觉有些怪异的额头，怎么也想不起来刚才自己在发呆想什么。
连何时发的呆也完全想不起来。
堂屋依旧吵闹，悲喜混杂在浑浊的空气里并不相通，如此的天经地义，如此的自然而然。
就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