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送走燕玉之后，莫妮卡从二楼走了下来。
她先在书架上看了看，然后问道：“为什么要赶她走呢？”
“我讨厌笨小孩，看到他们就想起了自己，还觉得他们以后的人生无趣至极且充满悲伤，觉得活着真没意思。”
千夜躺回椅子，身体往下滑，背躺在坐垫上，后脑勺靠着椅背，像条死狗一样。
莫妮卡无奈笑笑，又问：
“为什么要给她那本书？那好像是你最喜欢的书吧？”
“喜欢又怎样，看都没看过几眼的东西。”
千夜重新坐直，又点了根烟，拿起龙之介的《罗生门》。
说是《罗生门》，因为《罗生门》的篇幅太短，其实是许多短篇的合订版，其中就包括他很喜欢的《地狱变》，他很推崇的《侏儒的话》，以及让他失恋过一次的《六宫公主》等。
有趣的是，在某些人眼中，《罗生门》似乎算得上是龙之介对自己老师夏目簌石的《心》的一种新角度的模仿致敬。《罗生门》更直接辛辣，但千夜更喜欢《心》，因为《心》给他带来了更多的思考——《心》他看的是《青之文学》的动画，从两个主角的角度去阅读同一个故事两次，让他学会了从自己身上寻找问题，而当初读《罗生门》只感觉到了龙之介对于人性的讽刺，没有想过自己可能也是被讽刺的一部分。
话虽如此，但是……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硬壳封面上用力点了点，强调道：“这才是我最喜欢的书。看过很多遍，每一遍都仔细寻味的书。”
顿了顿，他又笑着说道：“道德总是穿着旧服装。所以，不要急着指责我。”
莫妮卡思索了一下，想起这句话是出自《侏儒的话》里的《修行》。
全文如下：
「道德是方便的异名，和“左侧通行”相似。」
「道德给予的恩赐是时间与劳动力的节约，道德给予的损害是整个良心的麻痹。」
「麻木反对道德的人缺乏经济观念，盲目屈从道德的人不是胆怯就是懒汉。」
「支配我们的道德，是流毒于资本主义社会的封建时代的道德，我们除了遭受损害外，几乎没有蒙受任何恩惠。」
「强者可能是蹂躏道德，弱者可能是在蒙受道德的安抚，遭受道德迫害的常常是强弱之间的人。」
「道德常常穿着旧服装。」
「良心并不像唇须那样随年岁生长，人为了有良心，还需若干训练。」
「一个国家九成以上的人，一生都不具备良心。」
「我们悲剧是因为年轻，或者训练不足，以及在把握良心之前，遭受到无耻之徒的非难。」
「我们喜剧是因为年轻，或者训练不足，在遭受无耻之徒的非难之后，好不容易才把握住良心。」
「良心是严肃的趣味。」
「良心也许创造道德，但道德连良心的良字也未曾创造过。」
「良心也和一切趣味一样，为病态的爱好者所掌握。这种爱好者十之八、九是聪明的贵族或富豪。」
有人评价龙之介说，他是唯一一个融会贯通了西方、中国、以及霓虹文学的天才，以后再不会有这么了不起的文豪，在他之前的，或许只有卡夫卡可以拿来对比。
莫妮卡不是很懂千夜老家的文豪们，因为千夜的【神国】里书库不全，她读不到无法评价。
但是，说龙之介是西、中、日文学研究的集大成者，莫妮卡是很乐意认同的，在这篇几百字的《修行》之中，她看到了中式古典儒学的入世，王阳明心学的知行合一破心中三贼，西方的实用主义，以及日式的……呃，这个太拧巴了，不谈也罢。
古典儒学来看，有点王安石“天命不足畏，祖宗不足法，人言不足恤”的意思，道德其实往往是传统的代名词，只是很少有人发现自己的食古不化。
体现得更多的，无疑还是阳明心学。
如果你们还有印象的话，在刀白薇的回忆篇章里，沈炼曾对刀白薇提过破心中三贼的修行方式，其中破犹豫之贼就主张于事上练，练就一颗坚定之心，若只好静，遇事便乱。
很难说龙之介的这篇《修行》是不是阳明心学的一种阐述，反正莫妮卡是这么认定的，千夜应该也是。
仔细回忆思考了一会，莫妮卡摇着头轻叹。
“我不认为你这样是对的。或许你的观点正确，但是世界并不会因为你的正确而得到修正，如果集体的道德依旧腐朽食古……真希望她不会理解你的意思，不然她会更加可怜的。”
“我只是教她看清真相，又没教她反抗改变，你这是什么话？”
“呵，你自己信吗？”
“为什么不信？”
千夜耸肩摊手，满脸写着不在意，却是不敢直视莫妮卡的眼睛。
“你这好为人师的臭毛病有时候还真是令人讨厌。”
“谢谢你的提醒，不过我并没有忘记，所以我有适可而止。”
“把人带上一条断头路，却又不保护着走到底，这就是你更令人讨厌的地方了。”
“也许你说得对吧，但我又不是她老爸，干嘛要对她负责到底？就算我是，你也应该评价我是一个为孩子指引了正确道路，却放开了她，给予她自由，没有绑架她人生的好父亲。”
“呸！真不要脸！”
千夜愈发起劲，大笑起来。
“我以前时常为自己的脸皮太薄而吃亏感到悲伤，听到你这么说我就知道自己的修行有了一定火候，真是值得开心的好事，要不我们一起去吃烤鱼喝酒庆祝一下吧？趁着天气还没冷下来，再过些天不能穿短袖了，餐厅就要停止扎啤供应了。”
莫妮卡看了眼墙上的钟表。
“才上午十点呢，今天收假日，店里的生意怎么办？”
“管他们的呢，一群臭小鬼，我受够了他们那帮伪文艺的笨蛋了，听他们在我的店里谈论星座性格，篮球、偶像明星，还有帅哥美女什么的，我真的好想把他们全部赶出去！最过分的是，居然还想让我买一张偶像歌手的黑胶唱片放给他们听，他们以为他们是谁，竟然嫌弃我放的《被驯服的象》冷门过气又老土！”
莫妮卡似笑非笑看着他，心说你肯定又是忍不住跟着节奏干了什么蠢事，比如想跳舞又放不开，搞得太滑稽被人嘲笑了。
真是的，他们都是群小孩子，只是觉得好笑就笑了，又没啥坏心思，你这么在意干嘛呢？你的自黑艺术又跑哪去了？
嘴上却是故意刺激道：“没准真的是你的品味有问题呢？”
千夜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炸毛猫咪，一下子就怒了起来。
“你胡说八道，我的品味肯定没有问题！我有经验的，我可太有经验了，我以前读书时就这样，我听的歌别人不喜欢，我听腻了他们又唱歌不停烦死个人，是我品味超前，他们过些年发现自己的无知后应该羞愧并且感谢我才对！”
【真可爱。】
看着他像小孩子一样大喊大叫，莫妮卡莫名感觉心情愉悦，面上装作被吵得烦了的样子，摆摆手又随便拿了本书往二楼走。
“对对对，你说的都对。我们晚上再去……呃，刚才说要庆祝什么来着？算了，随便吧，总之晚上去江水一号，好好工作别睡觉，不然我又要跟着你一起啃馒头了。”
说着，她还回过头，俏皮地眨了眨眼睛。
千夜愣了一下，心中狐疑她是不是在诱惑自己。
待回过神察觉自己失态，又羞又怒还想再骂骂咧咧几句，莫妮卡已经不见了人影，他只好浑身不得劲的重新坐下，郁闷地点了支烟，又觉得浑身燥热，降低了空调温度，拉着衣领不断扇风。
他感觉自己越来越不对劲了，总是不自觉就在她面前表现得幼稚，这似乎不是一个好消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