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夜。”
唱片机循环播放着《假行僧》，千夜半躺在椅子上仰头望着天花板，眼神空洞发着呆，莫妮卡大声喊着自己也完全没听到。
“我有这双脚，我有这双腿，我有这千山和万水。”
多么骄傲的歌词啊，为什么歌名是假行僧而不是苦行僧呢？
因为歌词里有爱情元素，跟苦行僧的形象不相符吗？
他觉得不对，但想不通为什么，也懒得去上网查，尽管电脑和手机都在伸手可及的地方。
唯一能想到的，也就是歌词最后一段那一句“也别想看到我的虚伪”了。
理解好像是能理解，不过总感觉这歌名对不起这么好的词，也不符合这歌的唱腔特色，明明唱出来的感觉就是苦行僧，偏偏说是假行僧玩讽刺，总感觉用力用错了方向的样子。
也许是自己太笨了不懂艺术吧，他如此想，叹了口气，烦躁地抓了把头发。
“千夜！”莫妮卡的喊声又大了十几个分贝，千夜依旧充耳未闻。
总是这样，这也想不通，那也看不穿，啥也悟不透，活在世上不愿苟且，又没有那个呼吸山巅冷气的本事，纯纯折磨。
社会折磨自己，生活折磨自己，连自己也在折磨自己。
明明很大程度上，自己已经是足以羡煞旁人的人生赢家了。
可他不想妥协。
千夜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突然抓着钥匙站起身来。
“千夜，过来帮我一下！”莫妮卡走到厨房门口，穿着血淋淋的围裙，拿着沾满了鱼鳞的刀冲着书店大喊。
千夜走出书店，走到车库将那辆三箱摩旅版的DL250骑了出来，毫不理会已经走出隔壁店门的莫妮卡，朝着超市的方向飞驰而去。
花了十几分钟挑选食材佐料以及各种饮料，千夜将三个箱子全部填满，又买了几套一次性雨衣，沿着公路追上了去野炊的初中生大部队，放慢速度前行，花了几分钟找到燕玉。
他停下车，按了两下喇叭。
燕玉偏头看了一眼，收回视线，继续低着头默不作声走着。
她身旁的女生也看了他一眼，好奇互相看看，都没什么表示，又继续叽叽喳喳，倒是其他男生对千夜的车颇感兴趣，毕竟这十八线小县城基本只有三种摩托：
豪爵、铃木、本田等大厂生产的看不出区别的150，不起眼的踏板，以及鬼火。
也有一两个男生看出了DL250的型号，很装逼的跟人表示这车很一般，也才两万块左右，同等排量的忍者（Kawasaki川崎的Ninja系列）得卖五万以上，还很难拿到货。
千夜鄙视地看了那装逼的男生一眼，心说老子车库里有一辆1200排量的忍者，下次骑出来馋死你个狗东西。
他轻轻拧动油门追上燕玉，又按了两下喇叭，将头盔的面罩掀开。
虽然只露出了眼睛，但很奇妙的，通过那双二十四小时写着不耐烦的死鱼眼，燕玉竟然一眼认了出来。
她不太确定试探道：“老板？”
千夜扔出一件一次性雨衣，不耐烦道：“穿好，上车。”
燕玉拿着雨衣，表情疑惑，有些不知所措。
其他同学投来好奇的目光，有人小声问：“玉玉，这是谁呀？”
千夜瞥了那个说话的常客一眼，心说这就是你在老子店里消费了那么多钱，老子却不想载你的原因啊。
哼哼，愚蠢的初中生哦，这就是本老师教给你们的人生第一课——虽然老子早已不做老师许多年。
很快，班主任被吸引了过来，跟燕玉了解了一下情况后看向千夜，不待她开口问话，千夜摘下头盔，捋了捋因为发闷出汗变得湿淋淋的头发，点了根烟，毫不在意自己此刻的形象看上去像是个小混混。
“外出兜风，恰好看见这小鬼了。店里大老板喜欢这丫头得很，我怕下次她告我黑状，也看她可怜，决定载她一程。”
班主任看着他那吊儿郎当的模样，有些犹豫。
这时，队伍里有学生发出羡慕的呼声，众人转头看去，便见前方一个班级的队伍停了下来，在老师的指挥下排队登上一辆公交车。
那公交车不走这条线，明显是老师打电话用班费租来的。
这十八线小县城很怪，公交车线路没几条，车倒是多得很。比如千夜从老家搬家后的那地方，就住在公交车站旁，只有一条线路，二十分钟一趟，一个来回顶多一小时，站里却是停了二三十辆车。想要租巴士，找公交车准没错。
燕玉所在的班级，也不知道是不是班费紧张，班主任看到那辆车明显没有租车的想法，招呼着学生注意车辆，鼓励了他们几句。
随即，她看了看燕玉受伤的胳膊，又看了看像是社会闲散人士（小混混）的千夜。
“小玉，你……”她迟疑着开口。
千夜隐藏起眼中的羡慕，面无表情看着，突然开口：“喂，小鬼，上次送你的书看得怎么样了？”
“啊？”燕玉愣了一下，没想到他会突然提到这个，“哦哦，那本书很棒，我很喜欢，谢谢老板。”
班主任颇为惊讶地看了眼千夜，感觉自己有点以貌取人了。
“那就麻烦您了，地点是……对了，我们加一下联系方式吧，等会到了还请您联络一下。”
“彳亍（chichu，都是四声）。”
千夜点点头，快速扫码加好好友，燕玉穿好雨衣上车，千夜扔了件雨衣给班主任，在其他同学羡慕的眼神里潇洒离去。
“他刚才为什么要说吃醋啊？”有人小声问。
“笨蛋，是彳亍啦，行字分开读懂不懂？”同伴回答。
教语文的班主任看了眼回答的学生，不动声色微微点头：【原来是这样。】
别问为什么她教语文不懂，问就是这破地方重点中学也能给你读成热血高校，成绩都是老师喊着“舒服都是留给死人”，催促小镇做题家们只要做不死就往死里做，一堆一堆试卷做出来的。
既然死了才能安逸，那干嘛不跳过吃苦活着的过程直接去死呢？没人懂，或许是为了让后代可以不用死就舒服一点吧。
“你好像有个还不错的老师。”
骑着摩托驶出一段路程，将所有的班级都甩在身后之后，千夜冷不丁说了一句。
“哦……”燕玉不知道该怎么回答，她对老师的好坏没什么感觉，想附和着夸两句都一时想不起词。
“老板，你为什么要来载我一程啊？”沉默了一会，她忍不住好奇问。
“无聊，随便出来走走，顺便让你知道一个道理。”
“什么道理？”
“想当苦行僧呢……呃，我忘了。总之，人的结局总是假行僧。哦，我突然又想起来了。以前我跟你读同一所初中，那时的校长是一个长得很像莫言，平时很低调的小老头，有着跟唐玄宗同样的名字，我们都喊他基哥。基哥这人太低调，平时都没啥存在感，但我们其实都挺喜欢他，直到他组织了一场野炊，把我们累的够坏，第二天起床腿都是软的。结果他总结来了一句锻炼什么艰苦精神之类的屁话。”
“……”
燕玉感觉有点莫名其妙，憋不出话来。
千夜停顿让她思考了一会，继续说道：“要我说他娘的还不如直接再来一场军训，好歹军训完了晚上可以放放电影啥的，那天下午回到学校泡完脚饭都不想下楼吃了，我还是住的二楼宿舍，晚上回教室上自习的时候，走路都是几个人扶着走的。一开始的基调是开开心心出去野炊，回来了又变成磨炼，这帮狗领导还真是会说漂亮话，事前抗住压力带大家开开心心出去玩，事后英明神武磨炼大家意志什么的。嘿，好像还真没说谎嗷，出去的时候的确是开开心心的，也没说走到路上和回来时还会开心。”
燕玉回头看了眼，已经看不到自己的班级，不过走在最前面的班级看上去的确挺开心的。
“所谓苦行僧啊，其实都是假行僧。他们并没有苦行僧的伟大觉悟，要么欺世盗名，要么被逼无奈而已。”
千夜最后补充一句，觉得自己这碗鸡汤煲的还不错，满意点了点头。
燕玉想起《他的国》，感觉老板口中的校领导跟书里的领导有点像，但又没那么魔幻。
她有点搞不清到底是小说太夸张，还是自己太天真看不明白。
为此陷入了迷惘。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