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是灰蒙蒙的，大地是法新社滤镜的，鹅卵石是脏兮兮的，溪水里是有很多生活垃圾的。
这就是野炊地点，一个不知名的山谷，一个地图上都叫不出名字的小村子。
两侧山腰零零星星分布着木屋，一条浅水从中间流过，一个鹅卵石堆成的长洲便是活动地点。
千夜将车停在岸边一户人家的院子里，给主人家送了两包烟，主人家泡了壶茶水，端上一些瓜子花生，寒暄客套了几句，在千夜有些冷淡的疏离态度下，主人家没再继续热情下去，回了房间继续追连续剧。
千夜跟燕玉拉了两条竹椅坐在院子里，默默发着呆——燕玉其实是想聊点什么的，但看千夜那冷淡的表情，就不知道该说什么了。
千夜默默抽着烟抬头看天，心想着等会会不会突然刮大风，把天上那叫人感到压抑的乌云全部吹走，让太阳露个面。
今天下了毛毛雨，空气中水分很足，说不定还能看见彩虹。他对跨越天穹的弧形彩虹兴趣不大，比较想看见环形的。
这会让他觉得自己回到了过去，那个以为只是平淡日子里比较特殊，但也不那么起眼的小学秋游日。
欣赏完彩虹，野炊完回到家，虞锦心就会抱着洗好的被套和床单走出来，恰好迎接他。
他不能哭，要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帮她把东西晾好，要一起吃饭，吃完了饭要说自己累了不想出门，抱着她贪恋午后的好天气，在客厅的沙发上享受秋日的和风，好好睡上一觉。
妻子或许会嗔怪，抱怨他懒得跟只橘猫一样不愿带她出门去玩，他不介意变得孩子气一点跟妻子撒娇，相信她拿自己也没什么好办法。
然后再养只狸花猫吧，最好是大橘，因为大橘的毛发在阳光下很漂亮，会镀上一层光晕。
狸花猫很闹腾，会把家里弄得很乱，还喜欢跟狗打架，这样妻子也没有闲心思去山上玩了。他心疼妻子，不愿她太操劳，所以要养比较懒的黄狸花。
听说猫是玩蛇高手，如果有蛇闯进家里，天性好勇斗狠的狸花猫应该可以保护好她，实在不行，还有黑白双煞两只狗小弟——农村里猫狗总是打架，狗很少能打赢猫。
但家里真出了什么事，狗总是很勇敢的。就像窝囊如他这般的丈夫，和贤惠内刚如虞锦心一般的妻子一样。
不，也许他并不如狗子，关键时刻他并没有保护好妻子。
千夜伤心地低下头，弹了弹烟灰。
“喵呜——”
凶狠的猫叫声在耳边响起。
千夜侧过头去看，一只狸花猫不知何时趴在自己脚边睡觉，刚才的烟灰弹在了它的头上。
不对，应该是烟头断了，烫着了它。
千夜看了眼没了火的断头，露出苦涩的微笑。
有些老烟枪迷信香烟跟烟火挂钩，断了烟就预示着要断香火，如果抽烟时烟断了，要及时打电话回家，防止老婆出轨，给别人养了孩子。
但他又能打给谁呢？
他现在很无聊，其实还蛮想给人打电话的，以前喜欢当独狼，最讨厌有人给自己打电话，连父母的电话都经常装作有事在忙没听见。
现在反倒理解了，为什么有人会说一直没人打电话的人是没出息的。如果没人找，便说明没人需要。
他把玩了一会手机，决定还是不给莫妮卡打电话了。
不用打也知道，那俩小孩肯定不是自己的。
滴滴——
收起手机的动作进行到一半，手机突然响了起来。
他微微蹙眉，拿起来看了一眼，是燕玉的班主任发来的消息，他们快到了。
又看了眼时间，不知不觉已经十一点半了。
他偏头看向燕玉，这笨丫头捧着自己上次送给她的《心》，似乎刚才已经看完了一遍，又在从头开始读。
这本书总字数十五万字不到，虽然不算薄，但封面面积很小，小到可以轻松塞进校服口袋里随身携带。
他突然伸手将手抢了过来，直接翻到最后一页，目光扫向最后一段。
【让我看看吧，教出龙之介，写出《我是猫》的人又会写一个怎样让人惊艳的结局。】
他期待地想，呼吸都微微屏住了。
「我打算将我善恶并存的过去供人参考，不过妻子一人例外，这点请你答应我。」
第一句，看不出来是先生视角，还是朋友K的视角，印象中动画里貌似只有K死去，不过娶到女主的貌似是先生。
这个不重要，千夜也没太在意。
他觉得这第一句就很厉害，将我善恶并存的过去供人参考，这很符合千夜对夏目簌石的印象，他不一定是个多么了不起的学者，但一定是个很严谨很客观的人。
唯有妻子例外这一点，他不想深入思考，认真的话说不定就要开始批判了，在他眼里夏目簌石并不是一个能把艺术超越生活的人，他不应该为了在艺术上满足读者的庸俗，为了所谓的“有血有肉”之类将名为角色实则自我的的人物庸俗化。
继续往下看。
「我什么都不想让妻子知晓。」
虽然跟上一句的后半部分看上去差不多，但千夜觉得这一句很好，满意地点了点头。关键在于只是想，而不是做，他喜欢这种矛盾的坚持。
最后一句。
「我唯一的希望便是妻子对我的过去能尽量保持纯洁的记忆，所以我死后只要妻子还活着，旧情当做只对你坦言的秘密将一切收藏心底。」
千夜蹙眉，往前翻了翻，找到这第五十六节的开头部分。
「我几乎忘了“殉死”这个词，因为平时无使用必要，显然已沉入记忆深处开始腐烂。听了妻子的玩笑我才记起这词，便对她说：“若真要殉死，我打算为明治精神殉死。”我的回答当然也只是戏言，可不知为何，我那时仿佛发觉这个陈旧多余的词汇中已注入新的意义。」
他眉头皱得更深了，这让他想起了菲茨杰拉德《了不起的盖茨比》，一个破碎的美梦时代。
他感觉这段话似乎跟《盖茨比》有相似之处，他不清楚哪本书先出现，但感觉上来说，《盖茨比》应该会晚一点。
也许菲茨杰拉德的部分灵感来自于此？如此说来的话，现在来看大多人没多少感觉的夏目簌石，在文学史上拥有那么高地位便不奇怪了。
就算不是，也不影响。
目光再往上，第五十五节结尾部分。
「然而盛夏酷暑之时明治天皇驾崩了。那时我总觉得明治精神始于天皇也终于天皇。我辈受明治精神影响最深，再苟活于世也总归不合时宜，这种感觉强烈地打击我心胸。我对妻子如此直言，她虽笑而不答，却突然若有所思地嘲弄道：“那么就去殉死吧。”」
千夜瞪大了眼睛，好一会忘了呼吸。
许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浊气，仍旧满眼震惊，久久不敢相信这是夏目簌石的作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