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下，破碎。
再向下，再破碎。
一层，十层，一百层，一千层……
伊萨已经记不清自己穿过多少层梦境了。
当她越来越靠近梦的中心，梦境所展示的内容也越来越紊乱，越来越稀薄，像是用刀一点点刮皮割肉，直到最后连骨头都不剩。
时间变得没有意义，梦境中万事万物的概念都是模糊不全的，唯一能肯定的，便是伊萨能够感受到自己与凯伦娜的距离在缩小。
只要继续下去，她总能找到那个怕孤单的小孩。
在那之后，不知道过了多久。
梦的内容已经趋近于无，只剩一些简约的线条。
当最后一层梦境破碎，无垠黑暗吞噬了仅有的光。
伊萨踏步在寂静的黑暗当中，脚底荡漾着一层一层的涟漪，扩散向无限的远方。
她感受得到凯伦娜的存在，可凯伦娜却像只受惊的兔子一样躲避着她。
“就这么害羞，想跟我玩捉迷藏？”
没有人回应她。
仿佛这片黑暗之地自亘古以来便如此沉默。
但，伊萨突然看向黑暗的某处。
“找到你了。”
她伸出手，穿过黑暗，将躲藏于幕布下的人影猛地拉出，整个空间宛若炸弹在水中爆炸般荡漾起来。
人影全身被黑泥状的物质包裹，仿佛世界都在排斥她的存在，刚被揪出来的凯伦娜试图挣开伊萨的手，结果被用力拉到她面前。
“还要逃跑吗？我可是费了好大劲才找到你，连体谅体谅我都不行？”
“不要靠近我……”凯伦娜艰难地张口，声音如泥泞般模糊不清，“让我一个人待着……”
“想都别想，我会带你回家，无论你同不同意。”
“不行……我只会害了你们。”
凯伦娜向后退去，可伊萨却死死抓着她的手不放。
“放开我，不要再来找我了，我只是个胆小鬼，让我去死。”
闻言，伊萨皱了下眉，语气十分罕见地带上了生气的意味：
“谁允许你去死的？就算你是个胆小鬼，你也得给我好好活着！你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为你担心？你的家人你的朋友，难道你就这么忍心看到他们因为你整天郁郁寡欢裹足不前而难过？”
“可是他们都会死！”凯伦娜哭喊出声。
“那又怎样！哪个人来到这个世界上不会死去？就因为害怕一定会到来的死亡而丧失直面生活的勇气？你要害怕成这样怎么不去亲眼看看那些失去亲人却依然坚强活着的人？”
“我做不到……我做不到……”
“你到底想在无人的角落站到什么时候！难道你应该做的不是鼓舞自己而是等待天使或者神明突然来帮助你吗？如果你真的害怕死亡，那就带着所有已死之人的遗志活下去，哪怕是死，都要把他们存在的痕迹一同带进坟墓！”
凯伦娜停止了挣扎，覆盖在她身上的黑色物质开始脱落，露出她的本来面貌。
“可是……我真的好害怕啊……”
她哭成一只小花猫，就好像弄丢了妈妈的小女孩在某个无人街道哭泣，谁都找不到她。
“没关系的，有我在。”伊萨拉起她的双手，眼中满是宠溺的温柔， “我可是不老魔女，哪怕你已经老去，我都会握着你的手与你道别。”
她抱住凯伦娜，如同和蔼的母亲一样安慰着她。
稚嫩的黑发女孩放声大哭起来。
其实她和哈雷一样，是个还活在童年的、长不大的小孩。
她害怕孤单，害怕死亡，害怕自己被遗弃在无人的角落。
无论在其他人面前装作多么坚强勇敢，可一面对现实就止不住地害怕，她不是什么天才，没有丰富的阅历，心性更是幼稚得很。
就是这样的小屁孩，其实也在渴望着能被爱。
她不想再故作坚强，只能在雨夜下独自哭泣了。
她想要伤心的时候有人能陪伴自己。
她想把快乐分享给朋友，做只有小孩才会做的蠢事。
她想扑进妈妈的怀里撒娇，只为了再听妈妈说句“乖孩子”。
她自私、懦弱、喜欢逃避，但这就是她，是不可否认的凯伦娜。
她不想再否认自己了。
她想感受爱。
就像小时候那样，抱着妈妈的腰，肆无忌惮地撒娇，听她说一句“我爱你”。
“只要你愿意，把我当成妈妈也是可以的，妈妈会一直陪着你爱着你，想怎么任性都没问题，只要你开心快乐就好。”
伊萨用慈母般的声音安抚凯伦娜受伤的心灵，一如千百年前所做的那样，以长辈的身份给予后辈们温暖。
周遭的黑暗在这一刻褪去，取而代之的是温暖和煦的阳光，春日花草扎根并盛开于心灵，令无尽轮回的噩梦烟消云散。
“妈妈……”
……
“妈妈，为什么人一定要长大呀。”
凯伦娜坐在妈妈身上抱着她的肩膀，两只圆溜溜的大眼睛写满了疑惑。
“因为长大了你就可以变得很漂亮呀，难道凯伦娜不好奇未来的自己会是什么样的吗？”
“可是我听祖父说人长大后就会死，死…是什么意思呢？”
“意思是你的灵魂离开了这个世界，变成天上的一颗星星，你看，这就是为什么天上会有那么多星星。”
“那如果妈妈变成星星了，我还可以见到妈妈吗？”
“当然可以呀，妈妈会一直在天上看着你。”
“那我还可以再抱着妈妈睡觉吗？”
“真是的，长这么大了还要抱着妈妈才能睡着。”
“不可以吗？”
“当然可以啦，谁让你是我可爱调皮的宝贝女儿，来，给妈妈亲一个。”
小时候，妈妈告诉她人死后会化作天上的星星永远注视着地上的家人。
祖父死后，她明白了人的死亡到底意味着什么。
从那之后她就一直在害怕，害怕着爸爸妈妈的死，害怕哈雷的死，害怕所有人会比她先死去。
世界真的会抛弃一个人。
因为她见过。
可是现在有人却告诉她，即使死亡在降临到身上前就带走了所有人的生命，也要带着已死之人的遗志和痕迹活下去。
褪去名为懦弱的外套，让孤独与恐惧化作养料，把心加固得比钢铁还坚硬，哪怕孤身一人也要在这喧嚣世界顽强活下去。
这便是，迷途少女得到的答案。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