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凝液从蒸汽和雾霾笼罩的天花板洒下,在绵延数千公里的管道上滑过,旋转着坠落进那仿佛无边无际的混凝土迷宫,直至城市无法望见的尽头。
一双蓝色的眼睛,穿透混浊玻璃,静静注视着它们一刻不停地在斑驳的建筑物上穿行,留下串串闪烁的光点。
剁刀在菜板上发出连续不断的声响——她的注意力放在窗外,刀却总是能和那陶瓷的指尖留出恰到好处的距离,切出薄厚均一,几乎完美的速食肉片。
周围的一切在大雨敲击和时光流逝中都被腐蚀的不成样子,而她看起来就像是被永恒青睐的珍宝,永远定格在那个美好,明媚,还没被混凝土塞满的世界。
“主人,饭做好了。”
在粉色女仆围裙上擦擦手,人造人女仆放下盘子,拉开椅子,端出一瓶烈酒,自己则走到角落充电。
虽然合成人女仆b19被设计为可以通过太阳能充电,但自从三十年前的大扩建开始后,阳光开始比能源更贵了。
一个壮硕男人从里屋中走来,扫过阴影里双手垂立的b19,把食物胡乱塞进嘴里,一口气喝干了烈酒。
一成不变让人烦躁,而合成人就是那个不会被玩坏的玩具。
b19被摔到墙边,磕到桌上,只能做些毫无意义的反抗。
疼痛,恐惧,无可违抗的命令一齐压来。塑料发丝胡乱散开,视觉模块时而清晰时而模糊,下腹挨了一拳重击,脑后也传来阵阵剧痛。只是某种表演是满足不了那男人的。
每每到了这种时候,b19总会试图闭上眼睛,回忆那些虚假的记忆,直到男人筋疲力尽……
“安娜,安娜。”
b19打开视觉模块,黑暗中,一个瘦弱但精神的身影出现在她的身前。
她的眼睛很大,头发灰白,看上去就像是这栋房子里的鬼影,而非家庭中的一员。
“安娜,我的饭呢。”
b19露出笑容,缓缓站起身,在模糊成剪影的客厅里翻找,从橱柜的夹层中掏出一罐罐头,借着窗外的灯光,安静迅速地打开,加热。
“谢谢你。”
少女狼吞虎咽起来,安娜的信息库总是在提醒她,眼前的这个人类正是最需要营养的时候。
“今天怎么样。”
“和往常一样。”
“他又打你了吗。”
安娜还挂着笑容,却不住一阵颤抖。
“是的。”安娜轻轻吐出答案。
她放下空罐头,抹下吃净嘴边肉渣,对着安娜还以苦涩的微笑:“也许,这就是机器人的命运吧。”
她把手背在脑后,满足的闭上眼睛,窗外的光打过来,勾勒出一圈半透明的轮廓。
安娜将这新的轮廓录入到记忆模块里,艰难的与瓦莱丽关联起来。上次的时候,轮廓还那么小,小的就像一个系统出错编造出的漏洞。
对于一般的闯入者,安娜总是会用各种方式予以驱除,但自从安娜被再度唤醒以来,瓦莱丽就住在这里了。
据说她的家人曾经被那场事故死掉,作为一个身无长物,无亲无故的孩子,她只能躲在这栋房子,居住在下一个住客注意不到的夹层,靠安娜每次外出多带的食物维生。
交换的代价则是故事和答案。
“今天你想问什么。”
屋子里陷入了长久的沉默,只能听得到窗外永不停息的雨声。
“我和人类究竟有什么不同。”
“真是个深奥的问题。”
瓦莱丽拿出一本厚厚的大书,里面记录了她收集来的故事,但是她似乎并不怎么看,扫了几眼便靠在水槽上,自信的讲述起来。
“你知道你是怎么被淘汰的吗?”
“被淘汰?这个和答案有关吗?”
瓦莱丽摇摇手指:“你们当初被淘汰,就是因为太像人类了。”
“什么意思。”
“就是因为你们太像人类了啊,你想想,为什么一个机器人会有痛感和这么丰富的感情,看看路上和商店那些铁块头吧,那些才是真正的机器人。”
“所以……”
“所以,在我之前思考了好久好久之后,我的结论是,你们没有人类的内脏,比如心脏,大脑什么的?”
安娜的表情一如既往的僵硬,但眼神的转动出卖了她心里的波动:“所以,我能成为人类吗?”
安娜的眼里折射出窗外迷离的灯光,这样安静奇怪的场景里,瓦莱丽一时间说不出话来,只能挠挠脑袋,发出一声叹息。
“应该……能行吧。”
瓦莱丽凑上前来,敲了一下安娜茫然的脑袋。安娜的表情有着延迟似的,愣过片刻才再度聚焦到瓦莱丽的脸上。
“这是个科学问题,问我还不如查查你的数据库。”
凡是关于过往和自己这具躯体的信息,安娜早就已经全部查阅干净了,那些信息要么模糊不全,要么自相矛盾,还有些就像是墙上的霉点,早已被滋长的思绪掩埋,对于人造人来说,这实在是诡异至极。
对于这件事情,瓦莱丽同样缄口不言,或者她根本不知道,无论用怎样的零碎和食物作为交换,结局总是一样的。
“你还真是奇怪啊。”
“对于一个人造人来说吗?”
安娜脱口而出,和瓦莱丽相处的时间越久,安娜会感觉自己越像人类。
“我想不通,你竟然想要成为人类。”
“成为人类之后,就可以拥有感情了,不用再继续机器人的命运了。”
雨水纷纷落下,无形地触动着二人的心绪。
“但是,机器人不用吃东西,不用愁喝水,不用上厕所,偷水洗澡——成为机器人了之后,不是才更自由吗。”
瓦莱丽张开手臂,向后弯腰,将目光投向远到看不清的彼方,一片连成一片的彩色灯光,在雨水中破碎,重组。
“想去哪里就去哪里,哪怕走遍整个城市也不会被人管来管去。”
渺茫的雨雾拂过窗户,结成薄薄冰华,瓦莱丽把手放在上面,人类体温之下,它们又化作液滴,和今天排放的冷凝水一道,变成没有植物的公园里流浪汉们的饮水。
这座城市不在乎人类,就像公园不在乎蚂蚁,也许一开始,公园也曾为蚂蚁着想,但等到草连成了片,树变做了林,蚂蚁就只能在地面匍匐,将生命投入在自己的一方天地。
“我们都有命运,你说对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