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迎您回到第34576675号楼。”
安娜缓步上楼,台阶仿佛永无尽头。
她的身侧,狭窄窗户外,雨还未开始落下,一切被洪水充塞,只投出蓝色的微光。
周围静的惊人,没有任何人活动的踪迹,混凝土,指引灯,全都达成了某种默契似的一言不发。
安娜轻轻扶向栏杆,她不会摔倒,手也只会传来淡淡的冷意,剩下的温度,变做了精准的数字,在她的眼前浮现。
透过数字,更多的楼梯,更亮的楼梯静静卧在那里。
还有两张被撕烂的纸,挂在一截栏杆上,那是瓦莱丽厚书的残页。
咚。
水流撞击墙壁,带来阵阵灰尘,安娜加快了步伐。不安的种子一旦种下,再多的暗示也没法根除。
应该不会的,不会的。
以方形围就的楼梯忽明忽暗,越靠上,灯光和日光交织,变得越发明亮,更多残页如落叶一般横着台阶上。
安娜曾经一直好奇的事物,如今却成了阻碍她上楼,被她随脚踢开的东西。
瓦莱丽的笑声似乎回荡在耳际,那是每次她回来时都能听到的悦耳铃声,是奖励,是安慰,此时却像幻觉,像不安的细语
“是一千一百二十一级哦”瓦莱丽的声音从很远很远的地方传来,远的几乎让人窒息,只剩下淡淡回音。
“为什么要数台阶的级数?”
“因为害怕离开,所以我就数你的步数。”
安娜用尽了全力,狂奔向那层。
“然后呢?”
“然后我等你回来,数着你的步数,从第一声开始。”
窗外阳光明媚,安娜的电量却快没了。
“等到第一千二百二十一声的时候,我就能见到你了。”
安娜不忍抬起头,只见到混凝土地面上,一团如破絮,被胡乱擦拭的血迹横在眼前。阳光一照,太刺眼了,只剩下那阴魂不散的铁锈味。
“她还是长个子的年纪。”
这次外出,安娜呆了足足四天,没有食物的四天里,她怎么不会出来找东西吃呢。
安娜的手伸向门把手,手臂怎么也拧不动,不是因为力量不够,而是某种安娜从未体验过的感情,牢牢扼住了她的手腕。
自从维卡和自己穿越工厂,就开始不断有建筑漏水的部分被淹没渗水,将部分建筑内的管道注满,她当然会跑出来。
当然会。
门推开,客厅里,她的尸体躺在那里。
栩栩如生。
凝结的空气将她定在那里,微微蜷缩,一如她初生一般带着淡淡笑意,但是那属于生命的温度早已随着她意识的模糊逸散到万物之中,只留下一具雕塑似的躯壳,仍然留在那里供人缅怀。
如果让别人看的话,肯定会认为她是圆满的死去的,她看起来没有痛苦,甚至没有留恋,但下腹的血液渗了出来,凝结成一滩东西,反射着安娜的面庞。
痛苦,扭曲,完美。
画面烙刻进视网膜,如果不加消抹,便会永远记住这一幕,记住她冰凉但柔软——甚至令人感到余温未消的身体,记住她苍白,渐渐不复活力的肌肤,记住她在自己臂弯的重量。
“把她处理掉……”
声音在房间回荡,这是无可违抗的指令,温柔地抱着少女,安娜跨过地上的刀,缓步来到桌前。陈色的血滴落地板,留下一串红珠,男人站在厨房门前,盯着安娜,双眼被红色遮住,喘息带着怒火。
“她叫什么?”
“瓦莱丽。”
“你认识她。”
“是的。”
安娜把她轻轻放下,轻柔的如树叶飘落芳草,这是她曾经给安娜说过的美好事物,尽管她一辈子都未曾见过。
她的身体在水槽里并不舒服的卧睡,一只手跨在砧板,阳光下,和平常买来的食物并无什么不同。
窗外好像飞来一只鸟,低头用喙梳理,每一寸羽毛都闪烁着白色的阳光,在剁刀不断挥下的时候,看着安娜,充满怜悯。
“你处理完了吗。”
安娜拎出几个黑色的塑料袋,脏污沾满粉色的衣裙,她没有说话。
巴掌从一侧打来,疼痛如针刺般涌入脑海,袋子落在地上,安娜也被抵至柜台一边……
命运,多么令人无力的词啊。
然后是拳和脚,这些动作都那么缓慢,只要想,安娜就能轻松闪躲,但她默默忍受着,电量告急,肢体仿佛与身体分开了似的,一点点失去知觉,变成累赘。
轻易就能否决努力,希望和美好,轻易就能把与水面般平静的梦想,锤成碎片。
最后一刻。
安抓住男人的手腕,两人一起,坠下高楼,她闭上眼睛,身体如释重负,就像被轻轻托着,那只白色的飞鸟从身前掠过,仿佛做着最后的道别。
掀起高耸的水花,落入深蓝世界的怀抱,重量点点消失,身体慢慢下沉,松开右手,已经模糊到看不见万物,只有那一道阳光,穿透水中点点微粒,照亮她的脸。
她抱住左手的塑料袋,以身躯化作少女的灵龛,随波逐流。
……
然而,这只是幻想,安娜从未有体验过的幻想。
眼前的男人还在凶神恶煞的捶打着自己,但是突然,只是一瞬间,男人脸上绷着的肌肉松了下来,转变为震悚,双腿机械般后退了两步。
男人第一次,在她的脸上看出了愤怒。
他踢开菜刀,再次打上前去。
电量几乎就要彻底耗尽,安娜一言不发,抓住了男人的双腕。
雨,又开始下了。
灰色的混凝土大桥将书页般的大楼串起,在雨水下,落日余晖点亮其字块般的小窗。
高的看不见尽头的塔上,雨水一路向下,留下闪烁的痕迹,落下来,打在铁板上,声音叮铃叮铃。
管道从地表裸露,就像巨大藤蔓,深入地下,雨水在看不见尽头的管道里流转,无人列车奔驰而过。
旧日熙熙攘攘的地下街道,维卡撑起伞,雨顺着伞面滑下,将黄色路灯带上一层朦
胧,走向远方。
这座城市实在大到不可想象,有的地方会下雪,有的地方被黄沙掩埋,但总会有阳光——或是点点幽光闪烁。
安娜再次慢慢睁开眼,房间里静的可怕,只剩下窗外淅淅沥沥,雨,又开始下了。
她松开死去的男人——他早已被安娜困到了脱水而死,双眼混浊不清。
然后抱起少女,走过一千一百二十一级台阶,缓步走入雨中,用雨水代替她永远流不出的眼泪。
自由,得偿所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