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我很想研究一下芙兰刚刚弄出的那个威力巨大的火焰魔法到底是什么,但是显然现在不是做这种事情的时候。
估计刚才那一下子把芙兰的魔力都抽干净了,加上一直紧绷的精神放松了下来,得知暂时安全了之后便一头栽倒在了戈尔贡怀里。
“还有呼吸。”戈尔贡探了探芙兰的鼻息,嗓子里挤出三个字,紧绷的肩膀稍微垮下来一点。
“这应该不用你说……算了。”
我弯腰捡起地上的剑。剑柄上还沾着不知是谁的血,黏糊糊的。随手在同样焦黑破烂的裤腿上蹭了蹭,冰冷的金属触感才清晰起来。
我环视一圈这破石室,简直像是有一头发情的火龙在里面打过滚一样。地面有一个圆形放射状大坑,边缘熔融的石头还带着暗红,滋滋地冒着热气。墙壁上裂纹纵横交错,时不时还有碎石屑簌簌往下掉。空气里那股烤肉混合硫磺和焦布的味儿,齁得人反胃。
“喂,你还能动弹吗?”我瞥了眼刚被爆炸震晕、这会儿才挣扎着爬起来的蒂娜。大小姐脸上黑一道白一道,头发乱得像鸟窝,眼神还有点发直,不过看起来没缺胳膊少腿。
她扶着墙站稳,用力甩了甩头,像是试图把那股眩晕感甩出去,有气无力地说:“没……没事。芙兰她……”
“死不了。”我打断她,没心思听那些没用的废话,“快点走吧,这破地方看着像是要塌了一样……而且这么大动静,说不定马上就会有下一波敌人。” 说真的,指不定再来点振动,这被烤酥了的小房间就得塌方,把我们全都埋在里面。
戈尔贡已经背着芙兰走到了门洞口,此时洞口焦黑的边缘还冒着缕缕青烟。她侧着身,小心地不让背上的芙兰碰到灼热的石头。蒂娜咬咬牙,捡起她那柄掉在地上的,已经出现弯折的佩剑,踉踉跄跄跟了上去。
迷宫的甬道像个沉默的巨兽肠道,漆黑、曲折,散发着陈年的霉味和隐约的血腥气。
戈尔贡走在最前面,她那对烧焦了尖尖的狼耳朵警惕地转动着,依然保持着警惕。
芙兰趴在戈尔贡背上,脑袋随着走动一点一点,偶尔发出一两声模糊的呓语,听不清内容。每次她一动,戈尔贡背脊的肌肉就明显绷紧一下,脚步也放得更轻,好像背上是什么一点就炸的爆炸物。
不得不说,芙兰弄的那个魔法威力的确很大,甚至连刚才那间石室以外的迷宫也受到了不少波及,不过幸运的是看起来芙兰并没有触发那个奇怪的“悬赏”机制。
地图上标注的通往第二层中心区域的路线,被芙兰刚才那一发惊天动地的“自爆”搞得有点难辨。原本该拐弯的地方,墙塌了,露出后面黑黢黢的、不知通往哪里的岔路;该直走的地方,顶上的石梁歪斜着,摇摇欲坠。我们只能凭着大概的方向,还有戈尔贡跟野兽无二的感知,在迷宫里穿行。
走了估计得有个把小时,前方甬道的空气似乎流动得快了些,隐约还能听到极其轻微的、仿佛水滴落入深潭的叮咚声。
“这是什么动静?”戈尔贡突然停下,耳朵绷得笔直,转向左前方一个坍塌形成的、仅容一人弯腰通过的缺口。那缺口后面黑黢黢的,透着一股子阴冷潮湿的气息。
“绕不过去?”我皱着眉看了看地图,又打量了一下那堆堵住主路的、小山似的碎石。绕路意味着更远,更不可测的危险,我可不喜欢干没把握的事。
戈尔贡摇摇头,尾巴尖烦躁地扫了扫地面,扬起一小片灰尘。“没有别的路了……里面的东西……数量不少,但感觉不强。”她顿了顿,补充道,“怎么说呢,有点像是…虫子。”
虫子?在这种鬼地方?我啧了一声,心里那点烦躁像野草一样疯长。
“赶快把那些东西收拾干净吧。” 我把地图胡乱塞回怀里,示意戈尔贡把芙兰放下,靠墙安置好。
蒂娜立刻紧张兮兮地挡在昏睡的芙兰身前,拔出了她那柄已然不成样子的佩剑,虽然手还在抖。
戈尔贡活动了一下肩膀,反手拔出了魔铳,动作带着一股压抑的火气。我则拿了把新的剑,第一个矮身钻进了那个散发着霉味和土腥气的缺口。
里面是个被塌方半掩埋的岩洞,空间不大,湿漉漉的岩壁上挂满了滑腻的苔藓。洞窟中央,是一个浑浊的、不断冒着气泡的浅水洼。而水洼周围,密密麻麻地挤满了……东西。
拳头大小,外壳是暗沉沉的灰色色,布满奇怪的纹路,六条细长、带着倒刺的节肢支撑着臃肿的身体。头部……如果那算头的话,只有一个不断开合、露出细小密集利齿的口器,以及几对胡乱晃动的、泛着红色光泽的复眼。它们不像是普通的虫子,单看外观的话像是先前的魔偶一样,却又充满了生物质感。此时,它们发出令人头皮发麻的、高频的“嘶嘶”声,正缓慢而坚定地朝我们涌过来,坚硬的节肢在地上留下深深的划痕。
“呕……” 后面传来蒂娜极力压制的干呕声。
“这什么鬼虫子?”戈尔贡的声音冷得像冰渣子,“我可从来都没有见过。”她说着,魔铳枪口已经亮起了赤红的光芒。
“嘁,真是没见识。”我一步踏前,摆好架势,虽然我也不认识这玩意儿,但能怼她一下还是很好的。
“……谁问你了?”
几乎同时,戈尔贡的魔铳轰鸣!
“轰!”
并非之前那种狂暴的光束,而是一颗正燃烧着的球体,赤红色的火球精准地砸入虫群中心!
刺啦——!!!
刺耳的爆鸣伴随着大片蒸腾的烟雾猛地炸开!被击中的虫子在极热的冲击下,外壳如同脆弱的玻璃般纷纷炸裂!粘稠的、冒着烟的黑色体液和破碎的虫尸四散飞溅!一股难以形容的、混合了腐臭和蛋白质烧焦的恶臭瞬间弥漫了整个洞窟!
剩下的虫子被这突如其来的毁灭打击震慑,嘶嘶声变得尖锐而混乱,涌上来的势头明显一滞。
“走!” 我低喝一声,趁着虫群混乱,反手扔出两道冰锥开路,将试图从侧面涌来的虫子冻住。
戈尔贡补上几发点射,精准地引爆冻结的虫尸,在恶臭的“尸墙”中炸开一条通道。
蒂娜脸色煞白,强忍着呕吐的欲望,几乎是闭着眼,踉踉跄跄地背起芙兰,跟着我们冲过这片恶心的屠宰场。脚下是黏腻的虫尸碎块和滑溜的冰面,好几次差点摔倒。
冲出那个令人作呕的虫穴,重新踏上相对干燥的迷宫甬道时,蒂娜扶着墙大口喘气,戈尔贡也皱着眉,嫌弃地甩着魔铳枪管上沾到的几点黑色粘液。我回头看了一眼那个散发着恶臭和浓烟的缺口,确认没有虫子追出来,才稍微松了口气。
“地图……”我掏出那张皱巴巴的纸。所幸芙兰爆发时产生的恐怖高温似乎对地图没造成什么影响。对比着刚刚的房间,我们现在的位置已经几乎和地图中心那个巨大的房间标记重叠了。
“差不多到了。”我指着前方甬道尽头。
那里不再是粗糙的石壁,而是一扇门。一扇巨大得有些离谱的石门,材质不像是石头,亦非金属,呈现出一种沉闷的、仿佛能吸收光线的深灰色。门板上没有任何装饰,光秃秃的,只在正中央的位置,刻着一个巨大的、歪歪扭扭的、像是用什么玩意硬生生抠出来的符号。
呃……硬要说的话,那个符号是不是有点像是一个扁平的爱心?
一股无形的压力从那扇门上弥漫开来,沉甸甸地压在胸口。
“就……就是这里?”蒂娜的声音有点发颤,看着那扇门,又看看背上依旧昏迷的芙兰,眼神里充满了不安。
戈尔贡没说话,只是端起了魔銃,斗篷下露出的黄色瞳孔死死盯着那扇门,尖耳朵警惕地竖着,尾巴也绷得笔直。
“嗯。”我把地图塞回去,目光扫过她们俩。蒂娜一脸疲惫加惊吓过度的菜色——尽管我本来也没打算期待她的战斗力,戈尔贡还尚有余裕,但手臂和耳朵的烧伤在刚才的战斗中显然又扯到了,脸色也不好看。芙兰更是还没恢复。
最重要的是——我也累了。
“休整一下吧,现在进去是找死。”
我在距离那扇压迫感十足的石门十几米外找了块相对干净、背靠石壁的角落。戈尔贡小心翼翼地把芙兰放下来,让她靠着墙壁。这孩子眉头紧锁着,即使在昏睡中也显得很不安稳,嘴唇有些干裂起皮。我解下自己的水囊,尽可能温柔地地给她润了润嘴唇,又检查了一下她脖子上的伤口和身上的灼伤,虽然没什么大碍,但还是希望以后不要留疤……
蒂娜则一屁股瘫坐在地上,抱着膝盖,把头埋了进去,肩膀还在微微发抖,估计是被刚才的战斗刺激得不轻,她好像已经很久都没有说话了,不过我现在可没有关心她的心情。
我从空间领域里掏出一点干粮——几块麦饼,还有一小包盐渍肉干——芙兰没醒,我也没兴致去烹饪。自己先啃了一口麦饼,粗糙的颗粒感刮得嗓子眼疼。把肉干抛给戈尔贡,她接住,没吃,只是默默递给了蒂娜。
没人说话。只有篝火噼啪的燃烧声,芙兰微弱但还算平稳的呼吸声,以及远处那扇巨大石门带来的,令人窒息的压迫感。
我靠着冰冷的石壁坐下,拿出纸和笔,打算再次梳理一下情报。
芙兰的纸上写着“最后十个逃出的人死亡”。我的写着“迷宫里十分之一的人死亡后,剩下的人才能出去”。蒂娜的是“禁止破坏迷宫”。戈尔贡的是“在迷宫内死亡算作未能逃出”。
矛盾点像秃子头上的虱子一样明显。十分之一死亡是出去的必要条件?那剩下的人出去后,谁来做那“最后十个”倒霉蛋?如果所有人都能到达终点,那“最后十个死亡”又怎么实现?这逻辑就是个死循环!除非……这规则本身就在撒谎?或者有什么关键信息我们还没拿到?比如……那个“出口”本身就有问题?
这些情报我已经思考好几次了,但因为缺了些什么导致我一直找不到突破口。
至于是谁一直追杀我们……
三波了。第一波是皮诺杨家的蠢货,第二波是那两个服毒自尽的死士,他们到也算是训练有素,不像是皮诺杨那种乡下贵族能训练出来的……但是若说是瓦尔基里家的人,又显然不够格。以刚才被芙兰烤成灰的那个为首的一伙,风格明显不同,更专业,更狠辣,身上没有任何标识。谁派的?目的是什么?搅浑水?还是……单纯冲着“通缉”来的?可我和蒂娜都顶着通缉令,为什么他们却想着攻击芙兰而不是蒂娜?
啊啊……线索太碎了!像摔碎的镜子,怎么也拼不回原样。
我烦躁地用笔在纸上狠狠戳了几个点,又在那几个自相矛盾的规则上画了个巨大的叉。每条线索都像断头的绳子,怎么也接不上。脑子里一团乱麻,太阳穴突突地跳。一股无名火蹭蹭往上冒。
“啧。” 我叹了口气,再也忍不住,一把抓起写满字的那页纸,狠狠揉成一团,用力砸向那堆小小的篝火!
纸团落在火苗边缘,嗤啦一声,迅速被点燃,焦黑的边缘卷曲起来,火舌贪婪地舔舐着那些困扰我的字迹,很快就把那些乱七八糟的线索吞没,化作一小撮随风飘散的、带着火星的灰烬。
火光映着我的脸。戈尔贡抬眼看了看那团迅速消失的火焰,又看了看我,没说话,只是继续保持沉默。蒂娜似乎被我的动静惊动了,抬起头,茫然地看了一眼,又迅速把脸埋了回去。
累。一种从骨头缝里渗出来的疲惫感,比连续熬几个通宵查账还累。魔力消耗还在其次,主要是这种被蒙在鼓里、像没头苍蝇一样乱撞的感觉,以前好像也有过这种感觉,但已经是好几年前的事了。
我往后重重一靠,冰冷的石壁硌着脊梁骨。“戈尔贡,我要休息一会儿,你守第一班吧。” 声音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沙哑,“两个小时后叫醒我。” 午夜到黎明前,人最困,也最容易出事,尽管迷宫里根本无从分辨时间,但还是按照常规的守夜常识来吧。
戈尔贡点了点头,把水囊塞子盖好,放在芙兰手边。她调整了一下姿势,抱着魔铳,面朝那扇巨大的石门和更远处的黑暗甬道,背脊挺直,像一块沉默的礁石。烧焦的狼耳朵依旧警惕地竖立着,时不时轻微转动一下。
我闭上眼,尽量把脑子里那些乱糟糟的线头赶出去。睡一会儿,哪怕只有一小会儿。养足精神,我需要睡眠,需要休……
意识像沉入粘稠的泥潭,昏昏沉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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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道过了多久,周围的黑暗似乎变淡了些。不再是迷宫那种令人窒息的浓黑,而是一种……朦胧的、带着灰白雾气的微光。
脚下也不是冰冷的石板,触感柔软,像是……草地?
我有些茫然地“站”在这片雾气弥漫的灰白空间里。这是哪?为什么有种莫名的熟悉感……
雾气缓缓流动着,在前方不远处,凝聚出一个模糊的轮廓。那轮廓越来越清晰。
金色的头发,即使在这样黯淡的光线下,也仿佛自带柔光。不是芙兰那种带着点孩童稚气的灿金,而是更成熟、更耀眼、如同正午阳光流淌般的金色长发,松松地束在脑后。她穿着样式简洁却异常合身的银白色骑士轻甲,边缘勾勒着细细的蓝色纹路,腰间悬着一柄样式古朴的长剑。她背对着我,身姿挺拔如雪松,静静地站在那里,望着雾气深处某个看不见的地方。
即使只是一个背影。
我的呼吸瞬间停滞了。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又猛地松开,血液奔流的声音在耳边轰然作响。
萝芮儿……赛斯塔·萝芮儿。
喉咙发紧,想喊她的名字,却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发不出一点声音。脚下也像生了根,动弹不得。只能这么看着,看着那个无数次出现在勇者传说,战报文书,甚至酒馆醉汉吹牛故事里的背影。那个最终消失在魔王城冲天烈焰中的背影。
雾气在她身边缭绕,让她的身影显得有些虚幻,仿佛随时会消散。
她似乎察觉到了什么,缓缓地、缓缓地转过了身。
时间在这一刻被拉得无限漫长。
终于,那张无数次出现在记忆最深处的脸,清晰地映入我的视线。
轮廓柔和却带着坚毅,鼻梁挺直,嘴唇……等等,她的嘴唇在动?
她在说什么?
我拼命地向前“走”,想靠近一点,再近一点,想听清她的话。可无论我怎么努力,那几步的距离却像是无法跨越的天堑。她的身影依旧在雾气中,清晰又模糊。
她的嘴唇开合着,眼角微微下垂,眼神里似乎有喜悦,还有……某种我无法理解的、深沉的悲伤?她在对我说话吗?
她一定在说什么重要的事情。
可我什么也听不见!只有一片死寂,这片灰白的空间里,连风声都没有。
“萝芮儿!” 我用尽全身力气在心底嘶吼。
就在这时,她脸上的表情突然凝固了。像是褪色的油画,色彩迅速从她身上剥离。金色的长发、银白的铠甲、湛蓝的眼眸……所有鲜活的色彩都在瞬间消失,只留下单调的灰白。然后,这灰白的影像如同被风吹散的沙画,无声地碎裂开来,化作无数片细小的、闪着微弱金光的碎屑,如同秋天里最后一片片凋零的、褪去了所有光泽的金箔,旋转着,消散在茫茫的灰白雾气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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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猛地睁开眼。
心脏在胸腔里狂跳,撞得肋骨生疼。额头上全是冰凉的冷汗。
眼前是迷宫冰冷的石壁,角落里那堆篝火已经小了很多,只剩下暗红的炭火在明明灭灭。空气中弥漫着淡淡的焦糊味和尘土气息。
戈尔贡依旧抱着魔铳,像尊石像般守在原地,只是耳朵转向了我这边,似乎在确认我的状况。蒂娜蜷缩在芙兰旁边,睡得很沉,发出轻微的鼾声。芙兰还是那个姿势,小脸在跳动的微弱火光映照下,显得格外苍白脆弱。
刚才那个梦……清晰得可怕,战争之后,我好像很久都没有梦到跟战争有关的人了……
我烦躁地抹了把脸,试图抓住梦里最后那一丝模糊的印象,却只捞到一片空茫。只有那褪色碎裂的画面,如同冰冷的刀片,在记忆里反复切割。
“*不太优美而且十分粗俗的脏话*。” 我低低咒骂了一句,声音干涩得像砂纸摩擦。撑着冰冷的石壁站起身,骨头缝里都透着酸。“时间到了吗?” 我问戈尔贡,声音不大,在寂静的甬道里却格外清晰。
戈尔贡点了点头,“差不多。”
她无声地站起身,活动了一下有些僵硬的肩膀,让开了守夜的位置。她走到芙兰身边,靠着墙坐下,闭上了眼睛,几乎是瞬间,呼吸就变得悠长平稳,属于战士的本能让她能抓住任何空隙休息,说句实话,这技能我还挺羡慕的。
我走到戈尔贡刚才的位置,面朝那扇巨大、沉默的门。身旁跃动着的火苗带来一丝微弱的镇定。背靠着冰冷的石壁,目光扫过沉睡的同伴,最后落在那扇仿佛能吞噬一切光线的门上。
唉,有的时候,我还真是希望这只是一场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