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阿雅第一次看到米西比亚山的头狼。
她伏在一颗铁杉后,双手抠紧了枯草,屏气凝神地望着八九步外那头棕熊般大小的野兽。它正鼓弄着威风凌凌的银色鬃毛,利齿衔着升腾而起的白雾,如滚雷般的低吼更是令阿雅的双腿止不住地颤抖。
矮犬丹佛伏在阿雅身边,夹着尾巴,一动不动,这是聪明的做法,可阿雅总是担心丹佛会不会因吓破了胆而又一次尿湿自己的床铺和衣裳。那味道骚得要命,还会惹村里人拿“丹佛夫人”的恶称来嘲弄自己,并捏造出关于自己和这条小公狗的下流谣言传遍村里。
头狼的前躯微微低伏,扬着一对幽蓝的恶眼盯着面前的敌手——那是两名披盔戴甲,手执利刃的人类。
那二人站得稍远,阿雅看不清他们的脸,也不知他们从何而来,只从那一黑一灰两条披风上辨得出他们决不是村里人。她注意到,靠前的灰披风男人身形更高,短发,身着棕色皮甲和浅色羊毛裤,像副有钱人打扮,他的左耳朵被割去了一半,看样子该是陈年旧事了。他手中挑着一支长柄斧,正探着身子,跃跃欲试。
靠后的那名黑披风身上则看不出太多事情,他从头到脚分明都是些廉价的麻布粗衣,与村里那些饥一顿饱一顿的可怜虫们别无二致,唯独自披风中伸出的一支古怪长剑拖在雪地上,通体漆黑的剑身像是刺破了这片白色的天地,散发着一股令人恐惧的不详味道。
阿雅猜不到着他们是如何使得头狼落单的,但即便是二对一,她也不认为区区两名人类能有多少胜算。此时此刻,她只期盼着人和狼能尽快缠斗作一团,自己也好带着丹佛趁乱逃跑。可直到她瞥见远处的雪原上倒伏着的几具成年狼的尸体,看到那柄泛着满是黑色邪气的长剑拖在雪地上,划出崎岖而狰狞的血的痕迹时,阿雅才逐渐明白,这片林地上刚刚发生的事情,可能和自己所想的内容截然不同。
难不成,头狼才是受袭的那一方?
这支臭名昭著的狼群乃是阿雅生活的提米亚村一直对抗的敌人。它们经常成群地出现在米西比亚山麓,觊觎着村庄圈养的牲畜、上山打猎的猎户,常在山边玩耍的孩童,甚至是那些忘记关门闭户的村民们。稍不留神,便是七零八落的枯骨与挂满枝头的肚肠。一年半前,村长的长子列希尔召集了些年轻人,伙同几名猎户组成了一支猎狼队伍,带着一条长剑,三根铁矛,几只弓弩和数不尽的农具上了山,三天三夜也没能回来。后来,守村人亲眼见到一匹年轻灰狼大大方方地独自下山,将列希尔的半条手臂丢在了村口,向天长嚎两声才扬长而去。
知道那狼为什么会丢下一只手吗?后来,因伤寒病而未能同去的猎户阿德在一次闲谈中问道。
因为那是他的惯用手?村里舌头最长的达利回问。
什么惯用手?阿德不解。
撒尿,揩腚,当然,还有别的什么“男性的脏活计”,你懂的,狼可能不喜欢。
不。阿德没理会那愚蠢的玩笑,而是严肃答道。即便少吃一口肉,也要将这场人狼对抗的结局带到村子里。不论是在示威或是在嘲笑,这都已经是远悖于野兽习性的行为了。
自那一天起,村里的老人们将它们唤作了“米西比亚山的狼灾”。
那狼灾的首领,便是眼前这头凶恶无比的巨狼了。
灰披风挥出斧子的瞬间,阿雅的身体也跟着一颤。那一斧快得吓人,惹得空气都发出了尖利的响动。可那斧头还是被头狼袭出的一爪轻松拍飞,连带着灰披风自身也是一阵踉跄。狼向前跨出一步,露出利齿,发出恐怖的咆哮,按说它该趁势咬断对方的脖子才对,但怪的是,那狼像忌惮着什么,从始至终都不愿轻易进攻。稍作僵持后,头狼那幽蓝的眼睛便移到了站得稍远的黑披风身上,先前跨出的那侵略性的一步也缓慢地收了回去。那黑披风与他的黑剑从始至终都未挪动分毫,却如一颗不可忽视的铁钉那般,将整片雪原的画布钉死在了此处。
见势,灰披风又一次大着胆子发动了攻击。这一次是纵劈,动作不快,连阿雅都看得清。头狼显然没把这下子放在眼里,它抬起前爪,向侧边一避,像是示弱,又像是在调整反击的角度。那结实的躯体让大地发出了如心搏般的颤动,自铁杉抖下的片片碎雪也令阿雅再次绷紧了身体,更绷紧了神经。
下一刻,灰披风便看出那只是假动作,头狼真正的目标正是自己身后的黑披风。
灰披风即刻回身喊着什么,也许是在惊呼,也许是在提醒,可阿雅的神经已经拧到了头顶,耳边只剩下了风的声音。
黑剑顺势迎击,暗红色的轨迹猛地上划,剑锋刺破了那凝固已久得空气,化作一声尖啸,准确击中了头狼的身子。热腾腾的鲜血溅到了头顶的树梢,又噗噜噜地落入雪地,连带着银色的狼毛也如迟到的雪般散下。
头狼负了伤,却没有停下攻击的意思。
对于野兽而言,进攻便意味着不再留有退路,撕咬、拖拽、摇摆都是接下来的选项,唯有逃跑不是。它想要趁着猛扑的力道将敌人按在脚下,想要用利齿撕开对手的喉咙,像啃坚果般咬碎他们的脑袋,一击制敌。可狡猾的人类却恰恰相反,即使占了便宜,他们也总喜欢远远躲开,继续观察,继续拖延。果然,黑披风在短暂的迎击后,便拖着黑剑向侧面跃开,剑锋便在地面上划出了更多的血痕。
头狼再次调整角度,前爪与利齿一并扑咬,黑披风这次终于肯立稳身子,伴随着一声大喝,迅猛地挥起了手中的黑刃。
一阵狰狞的血雾升腾而起,枯枝无风而震颤,大地轰隆作响。那巨狼如愿以偿地将对手扑至了身下。可就在这震天的一击中,阿雅分明辨出了铁石相击的可怕动静,
从后侧赶来的灰披风一边咆哮着,一边抡起手中的铁斧劈砍着头狼的身子,一下接着一下,直到头狼那银色毛发渗出斑斑猩红,直到那咆哮逐渐变作嘶嚎,直到斧刃嵌入狼的肌肉再难取出。可这回,他却再难得到更多反馈,巨狼那小山般的躯干只是本能性地扭动了两下,便只余下愈发虚弱的喘息和寒冷刺入身体后才会有的阵阵痉挛。
“别抡了,傻小子!你那力气用来抽老婆屁股还差不多!”头狼的身下,发出了黑披风瓮声瓮气的喊话声,“来搭把手。”
在灰披风的帮助下,黑披风用尽气力推开了头狼的躯体,他用那剑撑着身子,气喘吁吁地爬了出来。黑披风那张生了冻疮的脸被染得通红,讲话时还有一阵没一阵地喷出些血雾,让人怀疑他是否在刚才的搏斗中用了牙齿。他的黑披风已被血液浸透,正腾着缕缕白汽,用不了多久,米西比亚山的寒冬便会将这条湿漉漉的披风变得比铁还硬。阿雅听过有猎户失足掉进井里,没摔死,却被自己冻硬了的围巾切断脖子的故事。
上上下下,也唯有那剑一如往常。漆黑滑腻的剑身仿佛在讲,它才刚热身完毕。
“呼…呼,你再晚一阵子,我就得被这大家伙活活压死。”黑披风挣扎着爬起身来,后背弓着,像个老头。
“嘿嘿,它那体型可比不上怀恩城的娼女薇妮拉。”灰披风调笑道,“被她压在身子下面的时候,你可没有半句怨言。”
“是啊,我喜欢薇妮拉,她能让我想起我的老妈,肥胖,贪婪,愚蠢,放个屁都能炸塌床。但她会按摩我的脚趾,再给我讲一大堆老套的睡前故事听。”
“哈,真难想象,嗜血成性的史宾瑟杀了所有人,竟放过了自己的老妈。”
话到这里,黑披风却沉默了一小阵子。米西比亚山的山风袭来,吞没了两人的喘息声,吞没了他们兴奋的心思,也让那巨狼身上的鬃毛细细舞动。
“我没有。”
“…咦。”像是意识到自己开错了玩笑,灰披风那短促的疑问句僵在了空气里。
“她太胖了,后背和屁股上长满了脓疮,肥肉间堆积着红得发烫的疹子,就算只是躺着,也经常喘不上气来。最后,我不得不亲手切开她的喉咙,好让她在被自己的脂肪和浓痰憋死前解脱。”黑披风讲着,语气顺着那山风而变得冰凉,“在她咽气的最后一刻,我都在一边按摩着她的脚趾,一边给她讲从前的那些老套故事。”
灰披风瞧着眼前的同伴,没答话。
“所以啊,所以我才会在这里。顶着这么个冰天雪地,和这么头不得了的野兽拼命,还要背上这…这么件‘鬼东西’。”
“这是我们的归宿。”灰披风最后说道。
此后,两人许久未再讲话,而是一同靠在颗铁杉上此起彼伏地喘着气,枯败的杉树们也在一同地阵阵低吟。
“塔尔,你觉得我有戏吗?”喘够了,黑披风狠狠地啐了口狼血,才将那剑收回身边。
“说实话,没戏。”灰披风回答。
“真不给面子的。”黑披风拍了拍灰披风的身子,咧嘴笑了,这一笑,又暴露出脸上大大小小的伤疤,“但也就这样了。剑上的花要开满了,我没多少时间了。”
“唉。”灰披风以叹息作答,“…对了史宾瑟,那杉树后头,有人一直在盯着我们呢。”
只听这一句,阿雅便吓得夹紧了双腿,抠紧了脚趾,屁股后面凉冰冰硬邦邦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尿了裤子。她咬着嘴唇,拼命地捂紧口鼻,一动不敢动。她开始责备自己为什么看得入了神,为什么没有趁着他们厮杀的时候掉头就跑。这下可好了…那浑身是血的黑披风说不定马上就会提起那剑劈烂自己的脑袋!是呵!他一定不在乎自己的剑上多沾了点儿人血!
不知为何,在看到那柄黑剑之后,阿雅就认定对方不是什么善茬。
“呵,算了吧,就是个没洗澡的毛孩子。”黑披风偏头瞧了两眼,说道。
“不是那老头找上门来了么?”灰披风问道。
“不会的。老头从来都只会在半山腰等我们。”黑披风转回身,“一起等着我们的,还有他的剑,和那没完没了的叫骂。运气好的话,我能赶在他骂排泄物和畸形儿之类的话题前就先一步人头落地。”
“呵,那的确是够幸运的,我也许会比你更幸运。”
“该回去了。”
“走吧。”
直到两人边聊边走远,影子都消失在了林地深处,阿雅还在原处趴了好一阵子。
她眼前的不远处是那汩汩冒血的狼尸,脑子里循环着方才的惊心动魄的场景,激烈的心跳迟迟不能平息。直到眼睛被冻得出了重影儿,手脚麻木得像针扎,阿雅才拼命爬起身,带着同样要被冻僵了的丹佛,一步踩着一步仓皇离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