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头狼被杀了!狼群要完蛋了!”
阿雅不断地奔跑,她顾不及酸软的双腿,乌青的指甲盖以及被冷气刺痛的喉咙,只是竭尽全力地喊叫着。
暖过身来的丹佛跟在它的主人身后吠叫,好像头狼的死也有它不少功劳。
最先听到消息的是刚刚抵达村口的盐商队伍,他们被阿雅与丹佛的喊声唤起了此起彼伏的脑袋,个个面面相觑却不愿相信。这帮商人倒不是没走过些险恶的通路,而是深知这些年的米西比亚山有多不太平,他们宁愿多走七天七夜绕路回城里,也要躲开那些或是四只脚,或是两只脚的瘟神。
背了满篓柴火的汤米在听到消息后,便穿过人群来到冻得像小冰人儿的阿雅身边,掏出一根细细的木柴戳在她的后背。
“丹佛夫人,你知道头狼长什么模样吗?那玩意儿和你丈夫可不是一般儿大的哟!”
拾柴人汤米是个粗矮的胖子,眼珠和四肢反倒不似体型般地敏锐。他脏兮兮的胡须上挂着木屑与灰尘,一双粗糙的黑手仿佛不会被任何木柴刺伤。每当遇上阿雅,汤米总要扬着嗓子嘲弄一番。
“别戳我!”阿雅恼怒地背过手护着后心,又朝着四周起哄的人群吼道,“我当然知道!我都看到了,它就死在前面的山坡上,光是一只爪子就比你的脑袋大。就怕你见着那么大的狼,要吓得尿了裤子!还有,别叫我‘丹佛夫人’!蠢货汤米!”
“尿裤子总比沾一身狗尿强,丹佛夫人。”汤米快步追在阿雅身后,不依不饶,“告诉我,你也差不多年纪了吧,跛子麦尔打算啥时候把你的初夜卖掉啊?难不成,你早已经是名副其实的‘夫人’了?说说看,胯和屁股是不是要比原先疼了?”
“你在胡扯些什么,蠢货汤米!我不是什么夫人,我不嫁人,也没人碰过我!”
“那你得证明给我们看。”汤米坏笑道,“我们可看不到有没有人碰过你!但我们看得到丹佛的那条肉根子!哈哈哈哈!”
几句脏话喊罢,周边围来的村民们也是一阵哄笑。无论男女,他们都一同瞧向了矮犬丹佛的身子,找着那若隐若现的玩意。可那小犬哪里识得好坏,只以为大伙都有意逗它玩,便摇着尾巴左右转圈,还时不时发出些兴奋的吼叫。
人们都知道,阿雅是决不会反抗的,即便真做出些反抗的事来,也只会换得更多的嘲笑。因为阿雅的父母早都不在了,相依为命的爷爷却是个只知道摆弄刀剑的怪跛子,连阿雅自己都瞧不上他;也因为阿雅从不像别家女孩那样去学些针线活,反倒像个男孩似的成天乱跑,衣服脏了,臭了,都不愿收拾;更因为阿雅竟生得那么漂亮,在这种遍是下民的村子里,她理应被人们涂满泥污,淋满渣滓,免得她做了哪家有钱少爷的情妇,从此便踩在他们的头顶上了。
阿雅捏紧了拳头,咬着牙,才终于没让眼泪落下来。她抱起丹佛快步穿过人群,想早些逃回那又冷又暗的家,好让别人瞧不见自己的委屈,以为自己还是像现在装作的这般坚强。她甚至为那狼群的死感到了惋惜,它们就该杀进村子里,把这群不识好歹的蠢货通通咬死,就像是咬死自己那混蛋哥哥一样!最好从他们柔软的肚子和大腿下口,这样一来,自己就能在死前看清他们挣扎哭泣的脸了。
“阿雅。”
没走远,一声呼唤便从身前迎来。
阿雅皱着眉眼望去,站在身前的正是提米亚村的村长乔·斐勒。趁着方才的骚动,他已被轮候的守村人和看热闹的盐商喊了来。斐勒有着一脸红棕色的胡子和一只怕冷的鼻头,旦走出室外,他的整张脸就全都是红的了。他套着条褐色的羊毛裤和一对棉靴,上身则裹得更为饱满,一副随时要出远门的打扮。所有人里,斐勒村长是从不会拿阿雅开玩笑的,他会同阿雅惦念起她的父母,也会对爷爷麦尔表现出些尊重来。
狼群若真的杀进村子里的话,就请放过斐勒村长吧,阿雅暗暗祈祷道。
“你说头狼被杀了?是真的?”
“…是真的。”阿雅站住脚,握紧了拳头,眼睛却不安地望着村长身边的他人,只怕有人再用不屑和讽刺插进话来。
“是谁杀的?谁有这能耐?”村长左右端详了阿雅好久,确认她没在扯大话之后,才继续问了下去。
“不认得,是个披着块黑布,还浑身都黑漆漆的人。”阿雅回答。
可这答案一出,四周看热闹的人们却全都沉默了下来,好久一阵子都没人再讲话。村长斐勒皱起了眉头,猎户们的脸色凝重,就连到方才为止都在嘲笑自己的蠢货汤米都是面色铁青,一副真要尿了裤子的模样。看到这氛围,阿雅的心情反倒是好了许多,但接下来从某个人嘴里冒出的话,又让她心里生出了颗疙瘩。
“…那是被诅咒的人?”
“啥?”
阿雅望向声音来的方向,却再没人理会她了。
“阿雅,告诉我,你有没有见到一把黑色的长剑?”
“有…有的!”听到剑的事,阿雅的声音提起来不少,怀中的丹佛像是察觉到了主人的情绪,也跟着兴奋地叫了两嗓子,“杀狼的那人就拿着把黑色的剑,他只用一下就刺穿了那巨狼的喉咙!那狼明明比一匹马,不,是比一头熊还要大!血撒了满地,都积成了一个小水洼!不信的话,它就在不到半山腰的铁杉林那里!”
“……”
听罢,村长便瞧向猎户们,猎户们也瞧着村长,谁的脸色都没有变化,只是彼此的呼吸声都沉下去不少。“卢卡斯,喊几个腿脚利索胆子大的家伙上山瞧瞧。汤米,弗拉斯,去找些结实的木材和绳索来,一起走。”斐勒朗声喊道,引得不远处的雪鸮都扑腾起了翅膀,“如果阿雅没看错的话,这种事…真有可能。”
可阿雅瞧得出,村长的脸上没有半分喜色,反倒是藏在袖子下的手都在微微颤抖着。
当天傍晚,村长斐勒亲自摆了宴。
牧羊人里斯宰了三只还没长熟的羔羊,酒馆老板芬斯特贡献出了二十桶啤酒,农民们掏出了存量不多的水果蔬菜,更有些多财的拿出了珍藏的水果干、面包干、蜂蜜杏仁和熏豆子。琴师米尔比特精心准备了最淫的歌曲,男人们听得哈哈大笑,女人们听得惊叫连连。而拿不出丁点儿东西的人们也只有动手帮忙拾掇会场,卖些力气便能换得一份酒肉,这是近十年来都难遇到的划算买卖。
会场是由一处旧酒馆的废墟改的,一半有顶,一半露天,便是一半的暖和,一半的冷。不少脏毯子被用来遮盖会场那凹凸不平的地砖,虽然看着是漂亮多了,但也更容易绊人一个大马趴,阿雅早听到几个闲不住的孩子打那儿发出了此起彼伏的惨叫。教会贡献旧桌子被一条条摆好,绕着场地围作一个圈,最北边坐着村长,教司和小领主,最南边的缺口留给了厨子、孩童,和习惯拿了就跑的乞丐。羊肉被切好,配着果蔬甜点,分装在雕着简陋花纹的盘子上,人人有份。餐桌上点醒了些烛火,却总有那么几个提前就喝醉了的家伙不小心燎着自己的头发,在呻吟和尖叫的交替中满地打滚。
就算这样,宴会的热烈程度是阿雅前所未见的。
狼群的尸体被村民们抬下了山,总共有二十三匹。从和丹佛差不多大小的幼崽,到站起来能够轻松扑到一名壮汉的成年狼,全都让饱受狼灾之苦的村民们大开眼界。那些平日里最愤怒,最爱喊杀狼灭狼的男人们,在看到狼的尸体和利齿后,一个个全都噤了声。“狼灾”对从不上山的他们来说从来都是虚幻的,对着虚幻喊打喊杀所彰显出的勇气,全都会在身临其境时消失殆尽。
当然,其中最大最恐怖的,就当属阿雅见过的头狼了。那果真是一匹可以比拟一头山熊的猛兽,足足用了八根结实的长木杆,十余条绳索和九个成年汉子才完好地拖回了村子里。猎户们用短匕和铁斧一点点切下那巨狼的脑袋,比切一般的动物多用了近十倍的时间。据裁缝们说,仅是这巨狼的狼皮就足够做六套狼皮斗篷,剩下的边角料也够做上不少帽子和手套的。别人还没讲意见,秃顶的盐商安罗便预定了一顶用屁股毛做的帽子,他说那是狼身上最暖和的地方,而当别人也想为这块皮毛向安罗竞价时,他们得到了一个令人欣喜的消息:狼的屁股足够大,大到能包下他们两个人的脑袋。
剥皮后的狼肉被暂存进了地窖,稍后会做成熏肉和汤。即便人们都说,狼肉汤的味道尝起来像是馊了的咯吱窝。阿雅嗅过自己的腋下,她当然知道那味道,她是不会喝的。
最终,头狼那巨大而血腥的头颅被摆到了宴会广场的正中央,村民们在它上面泼洒残酒,祈祷诵经,以祭奠在对狼群战争中死去的勇士们。
而直到它的脑袋出现在那里的时候,阿雅才辨清楚,黑披风那最后一击竟然切碎了头狼的半只脑壳。脑髓和血液淌得满处,与狼毛和灰尘黏到了一起,纠结成一片脏兮兮的污斑,散发着寒冷的血腥气。
接着,人们在会场周边点燃篝火,用手中的皮鞭抽打着已经皮开肉绽的狼头,又在上面撒尿,载歌载舞,纵情欢笑,痛吃痛饮。看得出大家都很开心,尤其是住在村尾巴上的罗兰大婶,她的丈夫和两个儿子前后都死在了米希比亚山上,只剩她和小女儿相依为命。而直到篝火升起的那一刻,罗兰大婶的眼睛里才第一次闪出点点泪光。
作为第一发现人的阿雅被村长安排到了上席,和牧师、磨坊主,铁匠们坐到了一起。上席最暖和,能分得最多的肉和酒,就连米尔斯特的唱词也听得最清楚,这可是她平日里无论如何也坐不到的位置。
因为,阿雅是村里最不受待见的孩子,其中的一大部分原因,便是自己没了父母。
邻家姑娘莉莉被几只大耗子咬破了衣裳,她母亲会用省下来的布料帮她修修补补,从而焕然一新。猎户阿德家的儿子打架输了,被人踹歪了裤裆,撒尿分了五六叉,有一叉还射向了肚脐眼,作为父亲的阿德也会上门帮着讨回面子。但阿雅没有,她没了慈爱的妈妈,没了强壮的爸爸。除了爷爷跛子麦尔之外,阿雅依靠不了任何人。村民们都可以肆无忌惮地讨厌她,欺负她,从不担心付出任何代价。阿雅自己也多少习惯了这些。
她坐在上席,耷拉着两条小腿,嚼着甜丝丝的蜂蜜杏仁糖,还不忘把碎肉和烤蔬菜丢给脚下的丹佛尝尝。丹佛像是受了气氛的感染,已经跳腾小半天了,累了个四仰八叉。
耳畔的唱词如风般吹过,村民们越围越近,一边跟着唱,一边哈哈大笑,唯独阿雅无论如何也笑不出来。倒不是因为她对那些下流故事不感兴趣,而是因为一个问题始终卡在阿雅的嗓子眼儿里。她盯着欢快的人群,又望了眼坐在四下里大快朵颐的村民们,那股子疑惑便越升越高。
“我们是不是也该感谢那个杀死头狼的黑披风?”
当阿雅舔着嘴唇上的油脂,向坐在身边的彼得牧师问出这问题的时候,对方脸上满溢着的笑意便在瞬间溶解,进而变得沉默下来。随后,那沉默进一步扩散,感染了所有听到阿雅问题的这一小圈子人。人们面面相觑,咳嗽、饮酒、发呆、放屁,但个个都沉着脸,谁也不愿意就那问题再多说一句话,直到邻桌有几个喝得醉醺醺的人突然闯到这边插科打诨,气氛才能重新变得热闹起来。
“谁让她坐在那儿的?和牧师们一起?”
不过这回,有不少窸窸窣窣的闲语和充满厌烦的问题掺进了那气氛里。
“惹人烦。”
“蠢货。”
“她明明知道的!却还要问!”
妈的,明明知道什么呢!阿雅心中忿忿地想。你们中没有一个人告诉过我,现在却又装作一副我天生就该知道一切的模样!难不成你们在搞外遇和在仇人的陶锅里拉屎的时候,也会畏惧你们全知全能的阿雅大人吗?
阿雅的心情糟透了,她习惯性地蜷起脚趾,咬着下嘴唇,独自享受起了面前的食物。但那食物全都冷冰冰的,没有汤,啤酒苦的要死,像是所有东西都在欺负自己。阿雅也知道,这怪不得食物,是自己的问题。是这坏心情让阿雅不愿再看别人,还困住了她的想法,让她不知不觉地钻起了牛角尖。
即便牧师和这帮子蠢货什么都不说,也总有人会告诉自己答案的。
阿雅心里暗暗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