宴席在深夜前结束。
阿雅往怀里揣了一把冰凉的羊肉和几只青苹果,小跑步赶回了家。
一路上,她把那问题抛给了所有对自己还算友善的人们,包括伯恩牧师的情妇辛迪,他的另一个情妇莉莉,以及邻居家的傻子兰顿。结果,除了傻子兰顿突然当着自己的面奋力拉屎之外,阿雅得到的答案全都是缄默和逃避,从而一无所获。
让你喝那么些啤酒,喝坏肚子了吧,傻蛋!阿雅心说。
初长成的女孩子总是敏感、多疑的,行动力还强得吓人,她们会时不时地质疑长辈,乱发脾气,甚至初尝爱的禁果,而十四岁的阿雅更是如此。她已经学会了独自用破棉衣处理生理期,学会了对每一个突然试图靠近自己的男人保持戒心,更学会了不要一个劲追问他人想要避而不谈的秘密。
所以这时候,自己提前准备的“好处”就该派上用场了。阿雅动手擦了擦苹果的表皮,好让它们看着更加诱人。因为除了这些,她实在拿不出别的值钱货了。
她钻过主屋边的篱笆,不顾积雪沾满前襟,一步步地爬到侧屋的最里一间。半掩的屋门渗出了点点火光,也跟着漏出了些温暖的气息。单薄的木屋在山风中发出咔啪啪的响动,让人不由得担心它是否能撑过这个冬季。阿雅拍了拍粘的满身的冰碴,又回头把险些被活埋在雪里的丹佛挖出来,便嘎吱一声拉开了门。
爷爷麦尔果然还没睡,像是一直在等着自己回家。
据村里的人说,麦尔年轻时应领主梅斯家的征召上了战场,杀过不少敌,立了些小功。负伤回村后,村民们念他见过世面,都把他当成了村子的半张头脸。但渐渐地,人们发现他不会种地,没有手艺,打猎也是半吊子,好像除了杀人外什么都做不好,也就都不愿搭理他了。据斐勒说,他是村子里那群擅用猎弓和短矛的猎户中唯一一名会使铁剑的。也正因为这点,阿雅一直都不喜欢他,大多数时候都躲得远远的,更别提钻进他屋里来了。
麦尔不喜欢人多的地方,所以理所当然,他也没去参加方才的宴会,而是一直躲在存放猎物的侧屋里缝皮袄。他的眼睛早已不及年轻时那般锐利了,非要凑蜡烛凑得很近才能找妥下针的位置。
“今年冬天冷得要命,阿雅。”麦尔瞥见了把寒气带进屋子的孙女儿,头也不抬地念道,“不想着筹备些食物过冬,还把仅有的几羔子羊也给宰了,啧,一群蠢货。”
老头子用针头狠狠地穿过皮袄,像是用剑刺过他的猎物。
“也许是大伙心里头的冬天结束了呢。”阿雅靠在桌前,望着烛光下那张满是胡须的脸,“麦尔,山上的头狼死了。”
说罢,她踮起脚,一腆肚子,便将兜在棉衣下摆里的那些青苹果都顶到了桌上,苹果在木桌上卜楞楞地滚动,有两只正滚到麦尔跟前。
“早知道了。迪比斯像是见了鬼似的跑来告我,村长也来过,好像家里都有傻孩子死在狼嘴里,我们就成了一路人了。阿雅,你觉得几匹狼就能比得上冬日的寒冷?”麦尔拾起一只苹果,用枯枝般的拇指擦了擦,又望了阿雅一眼,“二十多年前的冬天,村长组织了一帮傻小子,也像现在这样跑去山上猎狼。结果呢,到了第二年开春,人们才发现狼和他们早都被冻死在了半山腰。呵…”
讲到这里,麦尔叹了一声,只是那声叹听着更像在笑。“虽然村长自始至终没说什么,但我是知道的。那年冬天存下的粮食实在太少了,他不得不那样做…”
听着爷爷的喋喋不休,阿雅不开心地皱起了眉头。
麦尔总是这么一副与周围人意见不合的德行,更混蛋的是,自己和他如出一辙!
“麦尔,你知道山上的黑披风都是些什么人吗?”考虑到这些,阿雅索性单刀直入地问出了自己想知道的事。
“……”麦尔停下手中的活计,转头看向阿雅,在昏暗的烛光旁,麦尔的那对眼睛在眉弓的阴影下暗得渗人,“我听傻小子们讲了,你在半山腰见着他们了?”
“是,见到了。”阿雅咽了口口水。
“黑披风,黑靴子,黑剑,还有你可能没见过的,脏兮兮的黑屁股蛋子。”麦尔毫不在意地说道,“没错,他们就呆在半山腰。”
“看来你早知道他们的事。”
“何止是知道。”老头靠下身子,将手中的鹿皮袄卷了卷丢给了阿雅,像那几只青苹果的回礼,“大概十二年前吧,那时候你还是个走路都走不利索的小蠢蛋,你爸妈的鼻孔也还能冒出热乎气儿。有天,提米亚村来了一支挂着黑披风的小队,看着像是一帮刚从战场上退下来的士兵,包括一位半老的队长,和十八名年轻士兵。我一眼就能瞧出,这肯定是一帮身经百战的好手,他们的盔甲盾牌上布满了划痕,宝剑擦得锋利,手腕和胸口都壮得吓人,身上的伤疤比这村子里最长的命根子还要长。尤其是那个叫赫里奥的队长,那家伙有一对会咬人的灰眼睛。”
“灰眼睛…”阿雅眯眼回忆,白天见着的两个人里,好像没有这么一号人物。
“按说,这队士兵来得很怪。因为那年正逢战事,这么一支训练有素的队伍跑到深山里来,不是逃兵,就是为了什么特别的事情。村长不敢留,他们倒也没来硬的,只是说,他们不会留在村里,而是想要驻扎在米西比亚山的半山腰,多少可以保护村子不受强盗和野兽的侵袭。此外,他们也不要村子提供物资,只求招些年轻力壮的男孩加入他们的队伍一同上山便可。”
“村长同意了?”
“同意了,或者说,他没法不同意。那区区十九名训练有素的士兵,可比山匪和狼群要凶险得多。”
“嗯。”回想起黑披风杀狼的画面,阿雅也禁不住连连点头。
“可孩子们识不得那凶险,一下子就有十七八个男孩子想要参加呢!结果那灰眼睛的老队长只从里面挑了六个。呵呵,当兵好啊,那些兄弟姐妹满地爬的壮小伙分不到什么家业,也不愿一辈子种地打猎,都想有朝一日去到山外边,投靠某个想要建功立业的领主,再为了歌谣中的‘荣誉’和‘地位’杀人,直到自个儿曝尸荒野。留在村子里的父母永远不会知道自己孩子的尸骨是被扎在了长枪上,还是被战马踩成了烂泥,他们只会为家里省下来的一口粮食而感到庆幸。简直,一举两得。”麦尔耸着肩,脸上挂着古怪的笑,“我是说,士兵队来的那阵子,提米亚村确实常遭袭扰,也确实需要保护。”
“只是这样么?可为什么村里人都不愿意告诉我呢?就连莉莉也不愿意说。”阿雅靠着墙壁,还不满地用脚跟踹了一下子。
“那是当然,没有人愿意讲关于‘诅咒’的事情,他们都嫌晦气。”
“诅咒?”
“是的…那队人并不是普通的士兵团,他们被诅咒了。”麦尔转过脸来,幽幽的烛光在他削瘦的脸上划下一道影子痕迹,“先开始是第二年的春天,那些人从山上抬下来了一具同伴的尸体。按说山上凶险,有些伤亡也无可厚非。不过,村子里的猎户们见识过被野兽撕咬后的尸体,大都凌乱不堪,布满齿痕,还会缺少肌肉和脂肪。可那尸体不一样,它几乎完好无损,只在肚脐附近有一道窄小的剑伤。而更可怕的是,那剑伤在淌血!”
“这有什么可怕的,被刺伤的人总会流血呀。”
“是啊。被刺伤的人总会流血。就像听到这句话的人总会这么反驳我一样。”麦尔望着幼稚的阿雅,沉着脸说,“当时的村民们也是这么想的,只做了些处理便把他葬在了山边。丝毫没意识到,这具还在淌血的尸体早已经死了三四天了。”
阿雅的两只手抠在一起,等着爷爷继续讲下去。
“后来,每年都有尸体从山上送下来,不论是当初就在队里的士兵,还是脑子发热加入其中的村里人。有个全身冒疮,皮肉就和肉冻似的摇晃个不停,稍一挪动,便稀稀拉拉地撒落满地;有个,眼睛下面被切开一道深及白骨的口子,死相狰狞,一看就是活活疼死的;还有个更怪,浑身上下只是小腿上有一道口子,但尸体白得发蓝,就剩了一把枯骨,血已经流干了,是那个小小的伤口要了他的命!”一边讲着,麦尔便一根根地掰起了手指,“就这么十二年下来,当初那支二十四个年轻人组成的队伍,如今应当只剩七人了。”
“这…你是说,这便是他们受到了诅咒?”阿雅回忆着当初看到的两人,黑披风与他同伴有说有笑,丝毫不像是一副死到临头的模样。
“不…不准确,或许该说,是他们守护的那样东西被诅咒了。”
“东西?什么东西?”
阿雅问着,她感到一直以来暖和的屋墙都变得凉凉的了。
“就是你看到的那把剑。”
“那把…剑…”
阿雅重复道,那柄漆黑的剑的模样又出现在了眼前。虽然当时自己离得老远,远得连那两个男人的脸都看不真切,却只对那柄黑剑的模样记忆犹新,仿佛它能够在阿雅的脑海中自然而然地浮现。那剑通体漆黑,剑身三指余宽,油亮光洁,锋利无比,也难怪它一下便能切碎那巨大的狼头。与之相对的,却是布满了剑柄与剑格的锐利荆刺。它们像是装饰,远看之下只有些星星点点的锐光,实际上却有着不亚于剑身的锋利,稍不注意,便是皮开肉绽。
而在那些倒刺的中央,则是…则是…
那是个什么样的东西来着,它真切地留在阿雅的脑海中,以扭曲不详的模样点缀在长剑的中央,她却想不出个合适的词汇来描述它。
许久,阿雅才终于联想到。
…是朵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