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山的路,从未这般的黑暗寒冷。
阿雅的喉咙和脑袋疼得像生吞下一只刺猬。她肩膀酸软,两腿酥麻,泪水和鼻涕全都冻在了脸上,可她没有一丁点儿停下来歇歇的意思,反倒是手脚并用,越爬越快。路途中,她还忍不住伸手查看自己的身体是否确有遭受侵袭,确认无恙后,她才放下心来。但没过两分钟,那种担心便又一次涌上心头,让她心慌意乱,不得不再次查看。
平日里,米西比亚山的夜路是极度危险的,即便是三五猎户结伴,也莫敢深入。
可今天不同。头狼被杀,群狼匿踪,阿雅才能不假思索地登上白天走过的路。不过,偶有出没的野猪和花豹也算得上威胁,她依然要小心翼翼。
来到三叉道的第九颗铁杉前,向东转弯便是片开阔的铁杉林,这正是那黑披风与那头狼厮杀的地方。现如今,这里除了村民们的纷乱脚印,就只剩下遍地的狼血,以及掺杂在寒冷冬风中的干涸的腥味。
这是阿雅在米西比亚山上到到过的最远的地方,再向前,她也不知道会有什么。
阿雅没做犹豫,而是驱使着发麻的步伐向米西比亚山的深处走去。再转过一道弯,地上的路便没了踪迹,抬头,只能看到些比天空还黑的树影,低头,也只是些枯燥茫然的雪地。山风在嘶嚎,雪鸮在鸣叫,路途中,她总觉得有狼在跟着自己,吧嗒吧嗒,脚步轻快。但当阿雅揪心地望去时,却总是空无一物。
她见到一条溪流,经东南而来,向西北而去。溪水凝了层薄薄的冰面,冰下依然有水在卵石间流淌,还扯出些月光的褶皱。踩过它时,薄冰碎裂,阿雅不留神沾湿了鞋子,这害她沮丧万分,即便她的双脚早被冻得失去知觉,根本察觉不到这溪水的寒冷。脚下这对单薄的皮靴根本耐不得山上的严寒,使得她每次登山归来,都要抢在炉火边好好烤烤脚丫才行。越过那条溪流的半里地后便是一道斜坡,蓝紫色的雪地变得宽阔,树木全成了视野远处的黑色线条,影影绰绰,千篇一律。她只能凭那坡的斜度来感受方向,勉强辨得清自己是在向着离村子更远的方向前进,而非转头自投罗网。
可是,该逃去哪里呢?阿雅根本没有考虑过这事,她的身体快过了情绪,情绪快过了头脑,而腿脚又快过了一切。待冷静下来的时候,她已经绕过打着瞌睡的守村人来到了米西比亚山山麓,手指也抠在了登山的第一块冰上。
她总是这样地不计后果。
念起曾经,三岁的阿雅有次因下不来屋顶而嚎啕大哭,全家人花了足足半个钟的时间才找到哭声的来源,但谁也说不准她是怎么爬上去的。现在,她又做出了一样的事。她担忧地望着怀中的丹佛,又从那毛茸茸的身体中寻找着喘息的迹象。若是把丹佛留在家里,或许还会得到救治,但跟着自己一同上山,显然是危险倍增,但她仍下意识地这么做了。
汤米被自己刺死,人没了动静,血流遍地。她既害怕又后悔,直到现在都还能回想起血液咕嘟嘟地溢在手指上的感觉。
但话说回来,那时候,自己哪里又有别的选择呢?
去半山腰吧。
阿雅的脑海里响起了某个声音,那像是爷爷麦尔的嗓音,又像是某个从未谋面的少女的呼唤。
去那黑披风和那群“受诅咒的人”所在的地方吧!去那把剑所在的地方吧!
那声音继续说着。这寒冷的米西比亚山中,只有那个地方才有人烟,阿雅和丹佛需要人烟。那里也许会有不测,会有死亡,也一定也有火和食物。
但那究竟在半山腰的哪里呢?阿雅根本不知道。
前方的路越发狭窄,灌木逐渐低矮,阿雅只好趴下身子继续前进。她的双手划过厚厚的冰面,积雪通过衣领灌进脖子,刮过脸颊的不知是寒风还是锋利的枝杈,指尖由通红变得乌青,逐渐失去了知觉,但她只有继续前进。她感到自己就像是一匹狼。
又爬了一阵子,她便分辨出远处传来些不属于山林的动静,那是皮靴与雪地接触的独特声响,以及被风声遮盖掉一半的丝丝碎语。
阿雅心中有些惊喜,又有些担忧。她继续匍匐着身子,用手臂扒拉开挡在面前的枯枝缓慢前行,不多时,面前的灌木丛骤然开阔,再向前,便是片倚在山崖边的的空雪场。放眼望去,崖后的地平线被勾出了一线殷红,随着阿雅向那雪场越靠越近,那殷红逐渐泛亮,直到金橙色的光从东方升起。穿透树杈而迎来的光影,令积雪染上了一片晶莹的白与黯淡的黑紫。看到朝阳,阿雅不由地觉得心情轻松了,她从匍匐而行变为半蹲起身子,向着阳光的方向一路溜去。
这一夜终于过去,现在是早晨了。
她靠在最外侧的一颗雪松,揉了揉被冻得模糊不堪的双眼,才在雪场深处瞧见了一间屋子。那屋子黑秃秃的,大体是以石砖和泥巴砌成,破损的地方则用木头和皮革做了修缮,和阿雅的破烂的熟皮袜子有着异曲同工之妙。屋子的周围环绕着一圈篱笆,断断续续,残破不堪,像是遭受了横冲直撞的野兽和木工活稀烂的屋主人的轮番摧残。阿雅早知道有一支士兵队驻守在米西比亚山的半山腰,她便是为此而来的,可面前这间屋子又小又破,怎么看也装不下那么些个舞刀弄枪的壮汉子。
屋前那片略有起伏的空地上,正立着两个人影。
朝西站着的那人,竟是自己昨日见过的黑披风,只是身子挺得笔直,还换了身没沾过血污的新行头。他依旧手持那把黑色宝剑,剑身依旧闪耀着暗红色的光芒。那指向地面的剑尖,表示他暂时还没有进一步的念头。
向东那人的身子半灰半白,像是穿了件缝得烂七八糟的狼皮袄。他的脸上胡子拉碴,鼻子像颗溃烂的红辣椒,头上则是顶脏兮兮的棉帽。棉帽向四处叉着些线头,侧面还漏了个不大不小的破洞,一股稻草似的灰白头发便从中溢出。一眼瞧去,那人给阿雅的印象只留下了“老”这一个词。他的脸老得发灰,眼窝老得凹陷乌青,嘴巴老得只剩了一条缝。他右侧的脸颊上切进一道深深的疤痕,那疤痕如一条顽蛇,歪歪扭扭,直钻进了那顶破烂的棉帽里。尽管他面相老态,身材却显得宽大匀称,个头比黑披风还要高出半分。棉帽下露出一对灰眼珠更像是能刺穿对方的身子,勾住对方的灵魂。
“其他人呢?史宾瑟。”老人开口道,那声音沙哑低沉,腔调长短有秩仿若吟唱,分明是一副骂人的好嗓子。
“来的只有我一个,赫里奥。”
“是啊,你总喜欢一个人。一个人犯案,一个人逃命,一个人被捕,好不容易得到些室友,还都被你揍得不见了影子。最后,你一个人生病,一个人拉稀,一个人面朝下摔在自己的排泄物里吐着泡泡祈祷。泡泡爆炸后,混着粪臭味的祷词让跟在我身后的修士第二天就选择了还俗。”老人毫不留情地喋喋不休着,“哼,你本该就那么烂死在牢里才是!可是你没有,你到了这儿,手里捏着剑,身姿挺拔,屁股也不再乱滋嘣东西了。嗯,不错,比第一次见面的时候闻起来像样多了。”
“我一直都在感谢您给我的机会,也一直在等待今天。”黑披风听罢,却像是早已习惯般不为所动,“也许,这正是我该报恩的时候。”
“你管这叫恩?”老头笑了,“把你们这群可怜虫带到这冷飕飕的山上,吃着千篇一律的肉干和雪水,没有赌局,没有玩乐,没有酒,就守着块要硬邦邦的黑铁和我这个硬邦邦的老头。说说看史宾瑟,你有多久没见过女人了?”
“女人?如果被切掉命根子的山匪也能勉强算作女人的话,我半个月前才见过。”
“怎么,你们七个,和山匪团干了一架?”老头的表情起了微妙的变化。
“是的,我们赢了。我们杀了他们的头儿,阉了剩下的所有人,免得他们再四处作乱。”黑披风史宾瑟答,“还有山上的狼群,我们也赢了。”
“…你做的太多了,史宾瑟。”听罢对方的话,老头的脸色终于阴沉下来,“我明白你想在离开前做些事情,但做的太多了。匪徒和强盗总是会生长的,你拔掉他的指甲,剁下他的四肢,切掉他的头,阉掉他的身子,他也会再长出来,再来找你寻仇。而狼…米西比亚山的狼群,也一样会卷土重来。可你们呢?你们只会越来越少。”
“您说的没错,可正因如此,我们才该趁着人还够的时候去做。”
“哼,‘趁着人还够’,说得好听,现在却是你一个人来。”赫里奥说着,持剑的手蠢蠢欲动,“之后呢?他们还会来帮你收尸吗?还是会背弃誓言,一走了之?”
“他们会来的。他们里有战士、佣兵、狂信徒、重刑犯,但没有一个是遇事就跑的怂包。没了我,他们也知道该怎么做。”
“如果他们不来,你知道后果会有多严重吧?”
“知道,我相信他们。”
“你太仁慈了,斯宾瑟,仁慈会让人愚蠢。如果没人把你的尸体抬走,我就撬开你的嘴巴当茅坑用。”老头右手将剑提到胸口的高度,左手手掌托着剑尖,嘴巴里吐出均匀的白气,“一天用两次,我发誓,直到这寒冬把你和屎冻在一起,就像我在牢里找到你的时候一样。那时,我们方可两清。”
“上苍保佑。”黑披风也一同抬起了剑尖。
下一刻,双方如约好那般兵刃相交。
阿雅这才看清,那老头的手中竟也是柄一模一样的黑剑!
不,不是一模一样的,老人手中的剑要更细,更长一些,剑格部分的装饰也有着少许的区别。
阿雅不太懂剑,但她大概猜得出,这两把剑也许是一同锻造而出的。或者说,它们本就是两把成对的双手对剑。阿雅从爷爷那里听说过,一些手臂强壮且剑术高超的人,会弃掉盾牌,再以两手各执一剑。这种不要命的打法要么会死得比拿根竹竿就上场的农夫快,要么便是名留青史。在你挡住他左手一击的时候,右边的剑便会向着暴露的脖颈袭来。想到这里,阿雅便感到脖子那里一阵冰凉。
黑披风奋力劈斩,刀锋抛洒出朝阳的影子,场上的雪花都随之高高扬起。老人双目如焗,挥出宝剑准确迎击,刺耳的噼啪声应约而至。黑披风的动作勇敢而凶猛,他力气更大,每一击都要比杀狼的那下更为狠毒,却没有任何一次能击中他的对手。老头那灵活的身姿在雪地上自如游荡,侧身,后仰,又或相互角力,他像是与那黑剑交手多次,从始至终都未曾露出半分破绽。
“史宾瑟,在床上的时候,就没有人教你一开始别太用力吗?”
“我一直都是全力以赴,她们喜欢这样。”
“你怎么知道她们喜欢?凭叫声?”老头道,“她们在骗你,骗你早早完事。”
“我付了钱,她们整晚都得陪着我的。”
“你付的钱越多,得到的谎言也越多。”讲罢,赫里奥调整了站姿,攻势一转,剑锋比原先更加咄咄逼人,“直到你深信不疑。”
尔后,两把黑剑一次更甚一次地撞击在一起,迸出了黎明中闪亮的火花。
那名曾斩杀头狼的黑披风,此刻却被打得接连后退。他就像是个遭到戏耍的小童,每每斩出一击只会让自己更落下风。他腾不出空来调整重心,持剑的动作更是不断地劣化变形。几番迅猛交锋后,黑披风的剑锋便再难抬到先前的高度,又是三两下,他的身子终于失去了平衡,躯干向后偏折,持剑的手也歪向一侧,妄图夺回重心。
赫里奥没有放过这个机会,他的右腿向前猛跨一步,双手持剑,将剑锋从对方的裤裆划向头顶。
前所未有的一声巨响后,黑披风的双手失力,黑剑脱手,剑格上锋利的倒刺顺势取下了黑披风的四根手指,让它们化作猩红的流星坠落于雪原。那柄沾了血的剑则在朝阳中划出一道古怪的弧线,正正插在了阿雅的面前。
面对丢了剑,还跪倒在雪场上的敌人,赫里奥没给对方留丁点喘息的机会。他挥动长剑跃步横击,咔啪一声脆响,黑披风的喉咙便被切开了个狰狞的大嘴,头颅向后仰去,整根脖子只剩些许后颈还连在一起。鲜血溅出七八尺,沾染在赫里奥的狼皮袄上,还随着剑锋甩出一条纤细的弧线。黑披风应声而倒,咕嘟嘟地将雪白色的大地染作了一片殷红。
可往后的这些,阿雅全都看不到了。
她的眼中没了生死相逼的二人,没了这场对决,也没了这片黎明下的雪原。
——只剩面前的剑。
小的时候,阿雅也总会扯起一根小臂长短的树枝,学着爷爷和父亲的样子在空中挥舞劈砍,妄想着某天也能得到一把属于自己的长剑。那可比锄头、手斧,乃至姐姐们手中的针线要棒多了!遗憾的是,父亲从来都只教哥哥,还总拿野果和绣着花纹的布偶来糊弄自己。但这些都拦不住阿雅,她依旧会拿着根树枝跟在哥哥后头比比划划,也总会缠着父亲要一同上山打猎。童年的她,对山充满了向往,对剑充满了爱。
直到父亲去世的时候,那份热爱才被厌恶和恐惧取代。
——此时此刻,她终于看明白了黑剑剑格上的巨大雕饰。
一瓣瓣蜿蜒的黑色铁片相互挤压堆叠,环作一个不规则的圆形,圆形越扩越大,几近覆盖了剑格的所有空间。那层层叠叠的形状美丽而奇诡,穿插其间的荆刺上挂着些肌肉残渣,丝丝血液顺着剑身淌下,在白地上留下点点斑驳。
那的确是…一朵盛开的花…
还从没有任何一样东西能像这把黑剑一般将阿雅掩藏心中的爱,与那些不安的情绪一同激发。
霎时间,它像是腾起了一阵红黑色的烟雾,丝丝缕缕地缠绕着阿雅的身子,将她越扯越近。她丢下了怀中的丹佛,用膝盖顶起僵硬的身子,手脚并用地,一点点地靠近。直到那剑完全占据了她的视野,直到她发青的指尖触到了漆黑的剑身。
那时候,阿雅只觉得浑身的力气都于瞬间退去,眼前的雪地越发地白,白得刺眼起来。
“别碰它!”
这是阿雅在昏迷前听到的最后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