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你遭人侵犯了么?”
这是阿雅睁眼后听到的第一句话。当她的大脑醒到足够把这些词理解成一个句子后,阿雅才惊得坐起身来。
“嘿,我没那意思,这蠢崽子。”老人一下就读出了阿雅动作中的含义,满脸哭笑不得,“我见你嘴巴和脖子上都有淤痕,身上的衣服也乱糟糟的,才这么觉着的。擦干净你的眼睛好好瞧瞧,我是一糟老头子,全身上下唯一还算硬的地方就只剩下剑了。”
“……”阿雅没回答,也没动弹。
她让视线从老人身上挪开,先是瞧见了破烂的屋顶,黑漆漆的泥墙,暖炉中的火焰噼啪作响,正一下下地舔舐着漆黑的炉顶。丹佛呢?阿雅忽然意识到。她挣扎着想要起身,才发现自己的屁股早被吞在了厚重暖和的皮毛堆里,躺着舒服,起身难。
“在找那条小狗吗?”老人旋过身去,伸手拉开了隔间的栅栏门,门板嘎吱吱地怪响,像有一群老鼠在狂欢。还没等那门开全,小丹佛便叫叫嚷嚷地窜了出来。它受了伤,走路提着一条前腿,总走不成直线,但精神头早恢复得差不多了。
“它比你醒得早,但一醒来就在屋里头吵吵个没完,我就把它关柴火仓里了。”老人坐回原处,伸手烤火,“这小家伙身上有伤啊,看来,你俩都遇上啥倒霉事了?”
“全靠它帮忙…”阿雅安心地望着丹佛,自言自语般地说道,“要不然,我…”
“果真如此。”老人点头,也把视线转向了那条小狗。
眼见主人醒来,丹佛兴奋地又叫又跳。可毕竟是少了一条腿的支撑,每次转弯,它的身子都像是要翻个跟头。
“能讲讲吗?”老人问道,“遇上什么事了,为啥要冒着危险跑山上来?”
阿雅瞧了眼老人那锐利的灰眼睛,抿起嘴巴,拼命摇头。
“不想谈?倒也对,又不是什么值得高兴的事。我小时候有次挨了蛇咬,也不愿意跟家人讲嘞,结果不过就是差点嗝儿屁。”老人满不在乎地重新调整坐姿,让两只手肘落在了膝盖上,“不过,姑娘,说实话,我对你身上的淤痕和内衣的去向不怎么感兴趣。但接下来的几个问题,你一定得回答我,老老实实地回答。”
“你要问什么?我为什么要回答?”
“问问题是我的事,回不回答是你的事,没人逼得了你。”老人语调骤降,声音沙哑,“但你身下的冰块换做了我的床褥,你身上的积雪换成了我的毛毯,你那四条腿的朋友也没有因伤势过重而变成我的新棉帽。那,我现在只问几个问题,不算过分吧?”
阿雅默然。
“乖。”老人点头,“姑娘,我该你叫什么?”
“阿雅。”
“嗯,好名字,听着像鸟儿在鸣叫。”眼见女孩老实了许多,老人露出了笑容,“阿雅,你是个配得上这名字的好姑娘么?”
“什么意思?”
“好姑娘嘛。善良,风趣,乐于助人,不去勾引有妇之夫之类的?把你能想到的所有好的词汇都想一遍,然后再回答我就行了。”老人瞧着阿雅的眼睛,又一次重复道,“阿雅,你是个好姑娘么?”
“我当然是!”阿雅确信道。不过,她不太同意老人举的第四样例子。莉莉虽然勾引了已婚的伯恩牧师,但阿雅从没觉得她有多坏。她每周都会去教会那边祈祷,躲进单间里一弄就是一上午,回程时精疲力竭。如此虔诚之人怎么可能会是坏姑娘呢!
“你爱撒谎么?”老人又问。
阿雅摇头。想来想去,她只在生理期的问题上跟麦尔撒过谎,她还不想给别人生孩子。
“那你有恨的人吗?”
听罢,阿雅的眼睛不自觉地瞥向了地面,长发自额前滑落。片刻之后,她才重新望向老人,点了点头。
“这是个蠢问题,对吧?明明你刚遭遇了些坏事,换我的话,心里把世上所有人都恨一遍也不奇怪。”老人认同地摇了摇头,“当然,我从来没被人侵犯过。但我恨每次撒完尿就搂着我脖子唱歌的芬尼;我恨总在半夜为亡妻祈祷的副队长皮特,他祈祷了三年,我失眠了三年;我还恨那只每天天还没亮就上赶着打鸣的鸡,但没恨多久。它现在在我的炉子里。”
“那么好,还有最后一个问题。”老人顿顿声音,措辞清晰地问道,“你有没有碰着那把剑?”
老人顿的那一下,阿雅清晰地听到了屋外遥远的狼嚎。
阿雅想要开口答是,但话到嘴边,舌头却被自个儿的牙齿咬住了。她想起了麦尔爷爷口中的“诅咒”,还想起了脖子惨死在老人剑下的黑披风。
“喂,阿雅,你该不会忘了吧?就是那把细长的,黑色的,长满了尖刺的剑啊。”老人瞧着阿雅的眼睛,耐心讲道,“那时候,它就在你的面前来着。”
阿雅依旧是连连摇头。
“你确信?”
“我确信。”阿雅开口答道。她撒谎了。
“我可没开玩笑,小姑娘。发现你的时候,你正在那把剑前,脸朝下,不省人事。如果你碰着那东西了,就老实说。”
“我…”阿雅的眼睛垂着,“真的没有。”
“嗯,倒也是。”老人松了口气,硬朗的坐姿变得柔软下来,“一个小姑娘罢了,那东西怎么会逮上你呢。”
说罢,他伸手摸摸一旁的丹佛。“这小个子好像饿了,可它明明已经在我儿吃了一整天的东西!连生洋葱都被它啃掉一半!一个濒死的老头可供养不起这么多胃口。小姑娘,趁热喝点汤,喝完了,就下山去。”
听过老人的话,阿雅才知道自己已经昏迷了整整一天,现在,竟是又一天的早晨了。于是她系好那件鹿皮袄,用饱力气从床上翻身下来。才一落地,她便觉得足弓像是被穿了颗铁钉,浑身肌肉发酸,险些跌倒。可她的躯干和屁股好像没能对齐,用肩膀撑着墙才勉强站住。渐渐地,那股酸楚变作了疼痛,她腿疼,指头疼,屁股疼。这全是自己那晚贸然出逃而迎来的报应。
她扶着墙,蹒跚地走近桌前,正瞧到一碗腾着热气的浊汤。汤水表面飘着层褐色的油膜,一根手指粗细的弯骨从中伸出,搭在碗沿,骨头上还附着些大大小小的肉渣。
“狼肉汤?”阿雅猜道。
“算是。”
“我不喝。”阿雅瞧着老人,连连摇头,“我听人说,这东西有股腋下的骚味。”
“谁教你的?”老人的眉头拧作了结,随后才在阿雅执拗的表情前消解开来,“哼,腋下的骚味,还挺会扯。要我说,那人准没把事儿说清楚,都没告诉你说是谁的腋下!妙龄少女和不洗澡的胖老头,那味道能一样吗?”
“不洗澡的…胖老头?”阿雅重复道,脸上带着副难以接受的苦涩表情。
“阿雅,你是提米亚村的村民,是吧?”
“…是。”
“嗯,我见过的村民都这样。他们封闭,单纯,总是一个人说了,其他人就全跟着信,不必质疑,不必尝试,不必求证,跟着信就好,听老一辈们讲的话就好。你,阿雅,我看你就是个出色的好村民!总有一天,你也会嫁给村里头的某个男人,农民啊,猎户啊,运气好点儿的话,嫁个屠户!再为他稀里哗啦地生下一大堆孩子,让它们把你挺立的胸吸得垂到肚脐眼儿。到时候,要记得教给你自己孩子们,‘小心,狼肉汤有股腋下的骚味。’”
“不,我不嫁人。”阿雅说着,双眉间的隆起若隐若现,“我会离开那里。”
“离开?哈!只凭两只脚走出村口的那条边界线,就算得上是‘离开’么?就像你千辛万苦地爬上山来,受了风雪,昏了脑袋,却依然不愿喝这汤一样。那是因为,你的心,还一步都没能跨出来呢。”
老人说着,又用那鸟喙般发黑的指甲敲了敲汤碗。
“想离开,你就要丢掉你的过去。丢掉你睡得最舒服的那床褥子,丢掉你每天早上起来先去拉泡屎的习惯,丢掉你听到的所有真理、谎言,丢掉你习以为常的一切。然后,再学着去质疑,去尝试,去求证,就像你是一个顽固不化的疯子。那时候,等别人再提起提米亚村时,你就能说,那是我出生的地方,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阿雅听罢,轻咬着嘴唇点了点头。
“喝吧,阿雅。不仅是你的身体需要它,你的舌头也该学会尝到自己的滋味。是骚得像尿还是甜得像蜜,你得自己搞清楚。”
阿雅皱着眉,看了看碗中的汤,又瞥了眼盯着自己不放的丹佛,深吸气,抓起勺子尝了一口。
“什么味道?”老人问。
阿雅抿着嘴,摇摇头。
“五味杂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