喝过汤后,阿雅的身子暖和了起来,脸蛋也逐渐找回了血色。
问题和说教都没再继续下去,老人真如先前所讲,套上棉帽便要送她和丹佛下山。理由是阿雅耗尽了他最后一碗狼肉汤,以及他声称“担心阿雅生理期的红尿会引来更多的狼和猞猁”。阿雅被讲得红了脸,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可她没得选,她只能一声不吭地跟出屋子,心不甘情不愿。
她是逃上山来的,自然不能回去。
她想告诉老人说自己在山下刺了人,不知是刺到了脖颈子还是命根子,也不知是绝了命还是绝了户,总之都是大罪过。但阿雅自始至终都没那个胆子讲出来,她怕这老人真把自己当做杀人犯,而不是自己口中那个善良,风趣,乐于助人,不去勾引有妇之夫的好姑娘了。
可当阿雅瞧见屋外的雪场时,她的心境又平静下来不少。
天气晴了,白色的雪原与天空连作了一片,让人仿佛置身仙境。只有那些细碎的布条和凌乱的脚印,让阿雅想起了前日黎明时,自己在此所见的那场一边倒的决斗。
“…你的剑可真厉害。”阿雅低语着赞叹道。
“剑?哦。我曾以为那是我最擅长的把戏。”老人披了条黑斗篷,显得身材又宽大了许多,“直到我发现其实是别人送死的技术更加登峰造极。”
“你就是很厉害,你的剑杀死了他。”
“他?谁?”老人挠挠头,“…哪个?”
“就是那位杀了头狼的英雄…”
“英雄?”老人挑起一边的眉毛,另一侧的眼睛便收缩成了个瘪掉的三角,“在听说史宾瑟有过独自跟胖娼女薇妮拉过夜的战绩时,没人不承认他是个英雄。人们该把薇妮拉的裤衩子剪开了给他做斗篷才是!但现在嘛,他就是个死人,只留下一具尸体和一大堆不怎么光彩的往事。除了你,没人把他当英雄。”
“可你知道!村子里有多少人是被那群狼害死的么!”阿雅情不自禁地反驳道。她惊讶地发现那黑披风竟在自己的心头占了不小的位置。
“没他害死的多。”老人淡然道,“我确信。”
被老人讲到无话可说后,阿雅便闷声闷气地哼了一声,执拗地向前逃出两步。她四处张望,却只能看到遍及视野的白雪皑皑。黑披风的尸体不见了,他倒下的地方被挖掉一个浅坑,露出些红褐色的泥土,就连血迹也清理得不留痕迹,只留那柄黑剑孤零零地插在原处。
再见到这柄剑,阿雅还是不由地停下了脚步。
“一个漂亮姑娘竟会对一把丑兮兮沉甸甸的黑铁感兴趣?难以置信。”老人老远就瞧出了阿雅的心思,开口问道,“难不成是因为你喜欢那剑上的‘花’?”
“花?”阿雅重复道。
“是呀,你喜欢花么?”老人问着,一边走近,一边跟着眺望,“在米西比亚山上,花的确算不得常见的东西。”
阿雅依然盯着那剑上的“花”,不置可否。
“喏,来瞧瞧这个。”
老人跟到阿雅身旁,撩开斗篷,将宝剑从鞘中推出三分,暗色的剑光便滑过阿雅的视野。那果真同雪地中的黑剑一模一样!剑格中央同样雕饰着怒放的“花朵”,片片花瓣巧妙相叠,开得妖异灿烂。可阿雅只觉得鼻头发凉,双眼肿胀,空气中似是混入了一股枯败的铁锈味,促使她的心中升腾起一丝不安。
“我看走眼了。”老人瞧着阿雅的面色,“你不是喜欢它。你是在害怕它。”
阿雅无言以对。
“阿雅,在你眼里,它是一朵花吗?”老人指着那纹饰,轻慢地问着。
“我曾以为是。但现在,我说不准。”
“是吗?那就记着,花儿可以生在山野丛中,可以捏在爱人的指间,甚至可以出现在这样白雪皑皑的山崖。但它从不该生在这般的杀人利器上,姑娘。”老人说罢,便将手中的黑剑收回了鞘,又以补丁频频的斗篷遮盖掩藏,“远离它。陌生人的蜜糖总是裹着刀片,开在错处的鲜花最为致命。”
听了老人的话,阿雅再望向远方的黑剑,望向那“花”,搓搓自己碰过那剑的手指,没敢讲话。
“——赫里奥!”
就在此时,雪原的前方忽而传来一声怒吼。
阿雅像是被揪回了魂儿,视线一下子便脱开了远处的那柄黑剑。她看到了雪原前端赶来了一群人,领头的人驻足于数十尺外的雪松边,其他人也跟着涌到侧面一字排开。他们裹着破旧的麻衣,蹬着开了线的毛裤,有些抓着铁叉手斧,有些扯着长矛短弓,个个虎视眈眈。那副阵势,阿雅再熟悉不过了!他们都是提米亚村的村民呀。
“看来,咱俩的旅程要结束了。”老人讪笑道,“一场漫长的旅程。”
是麦尔!还有村长!阿雅使劲挺直身子,身上的脏裙子都在兴奋地跳动。
她那对橙色的亮眼闪烁着,一眼就瞧到了领头的那个一瘸一拐的影子。一旁,村长斐勒陪在麦尔身边,作为他爬坡远行的帮手。跟在后头的还有猎户德尔,凡尼,还有十多个身强力壮胆子大的村民。没心没肺的丹佛先一步越过两人,越过雪场,绕着迎来的村民们蹦蹦跳跳,在积雪上留下了一长串歪歪斜斜的小脚印,一个趔趄四脚朝天。
“过来,阿雅。”爷爷麦尔气喘吁吁,嘴唇因力竭而变得青紫。他的目光在赫里奥和阿雅的脸上来回倒换,似是在警惕着什么。
阿雅险些就冲过去了。她探着脖子,掰扯着两只手的指头,脚跟也跟着悬了空,可最终也没能迈出步子。
“我们知道是怎么回事,跟大伙回村吧。”麦尔继续说道。
“我…”阿雅瞥了眼身旁的赫里奥,仍是在犹豫。
“放心,阿雅。麦尔发现的早,那混蛋没死。”看着摇摆不定的阿雅,斐勒村长索性直言,“我们知道他做了什么,那不是你的错。”
原来他还活着!
听到这消息,阿雅却说不清自己的心情了,思路扭作一团,一半惊喜,一半遗憾。那时候,自己明明怕他怕到了极点,也恨到了极点,想要杀了他,却又不是真的要他死。但这时候,看到拖着残腿来接自己的麦尔,阿雅的心忽然松软了。她委屈地咬紧嘴唇,眼泪一颗颗滚落,冰凉的脸蛋霎时滚烫起来。她再难按捺自己的情绪,什么离开村子,什么找士兵队,她通通丢了个干净。她两三步就扑到了麦尔的身边,险些将这位年过六旬的老人扑倒,而麦尔也紧紧地搂着她,用粗糙的手指拭去她的泪水。
“站住!赫里奥!”
阿雅的耳朵被麦尔暖和的鹿皮袄堵住了大半,却依然能听到斐勒的喊叫,只见他探出数步,叫住了早早转头准备回屋的老人。“你们的事,到底什么时候结束?”
“结束?”老人闻声驻足,在雪原上拧出一个半圆,回头望向斐勒,“这么些年,我天天都会做祈祷,早上一次,晚上一次,如果夜里被尿憋醒就再追加一次。你知道么?我做这些,从来都是为了你口中的‘结束’二字。”
“可这都十二年了!”斐勒追着讲道。
“十二年…唉,才十二年啊。”老人摇摇头,声音中竟带着遗憾,好似本该有更长的时间才对。
“呆够久了!”
“都死了十多个人了!你还要在这山上赖多久!老东西!”
“快滚吧!是不是想要害得我们都被诅咒才舒服!”
斐勒身后的村民们七嘴八舌地叫骂起来,人群中更是涌现出了此起彼伏的愤怒的味道。可愤怒自始至终也仍是愤怒,没有一个人敢走出队伍,没有一个人敢抬起手中的武器,甚至没人敢走到斐勒身边。他们只是躲在人群里,将面目掩饰于他人之下,一旦人群趋于平静,他们的愤怒也就跟着平静了。
“十二年啊。十二年的时间,能让个站不稳的小屁孩长成那么个俏姑娘;也总该让我老到被自己的尿冻死在床上才是。可现在看来,前者倒是有戏,后者却没能行得通。”
“告诉我,赫里奥,那两把剑还要害死多少人?什么时候是个头儿?”斐勒沉声问道,“为什么只有你还活着…”
“我不知道。”老人打断道,随后又把身子朝向了远处的黑剑,“除非,有谁能接过这把剑,答案或许会即刻揭晓?”
此时此刻,村民们全然噤声,也不知是害怕那形单影只的老人,还是在害怕雪原中的那把黑剑。
“看呀,如果死亡能有选择,那人们总会选更晚,更远的那一项。可我明明选了不同的答案,却还是活到了现在,让我不得不忍受失眠和腿痛的折磨,小便也滴滴答答的。”赫里奥转过身,慢吞吞地钻回了屋子,屋门嘎吱作响,带出了他的最后的话。
“‘勇气与牺牲’在宣誓呐喊之后便会被人称颂;却唯有被死亡成就之时,方得意义。”
回家的路上,阿雅才从麦尔口中得知,老人全名谢尔盖·赫里奥,是由国王军退下来的老兵,绰号“灰鹰”。据说他出身富庶人家,还是家中长子,十九岁被册封为骑士,壮年时带兵冲锋陷阵,屡立战功。但不知为何,如今他却甘愿屈居一介士兵队长,还跑到了这座寒山上,过起脏兮兮冷飕飕的日子。
是的,他正是十二年前,突然出现在提米亚村的那支士兵队的头儿。
一同到来的,便是十八名携着黑披风的士兵,与一对古怪的黑色铁剑。
那些士兵个个沉着脸,身上带着汗液与泥巴混合在一起的臭味,盔甲布满划痕,衣装破烂,像是刚经历了一场血战。入村后,这些士兵从不在村民面前讲一句话,总让人觉得他们全是些被拔了舌头的哑巴。直等他们把储备的鼠肉取出咀嚼时,谣言方才不攻自破。
而随队一同出现的那两把黑剑,也只有少数的村民见过。它们被近乎病态地看管于队伍当中,由队长赫里奥与副官拉姆各执其一,若有村民靠近五步之内,最近的士兵便会下意识地拔剑警告,再敢靠近,性命不保。
正巧,副官拉姆是队伍的喉舌,负责交涉与威胁;赫里奥则是队伍的屁股,每逢行军,他必定走在队伍的最后一个,就像是在驱赶一群黑山羊。
在“灰鹰赫里奥”入驻米西比亚山的消息不胫而走后,常年出没于山周乃至附近村落的强盗与佣兵团便于一夜之间销声匿迹,就连狼患也得以改善。旅行商人来得多了,村民们也得以开垦更多的田地而不必担心惨遭劫掠。在当今年代,和平是极难求得的,人们全在庆幸赫里奥小队的到来,以为村子终于寻得了依靠,以为安宁能够长久。
直到一年后,山上出现了第一名牺牲者。
那人正是赫里奥的副官拉姆。他年轻,强壮,有一条火红的发辫,还被村子里不少女人瞧上了眼。当他的尸体被抬下山时,村民们自发举行了悼念会,从村长到流民全有出席。正当寡妇们哀悼,光棍们窃喜时,只有村里的殓师瞧出了疑点:拉姆的尸体几乎完好,只在腹部留有一处剑伤,伤口平整,极深,几乎贯穿了他的身子,这理应是致命伤!可问题是,如今的米西比亚山太平得很,根本不曾有外敌出没。
那答案就只剩一个了——这一击致命的剑伤,只可能来自士兵队内部。
山上到底发生了什么,是处决,还是内讧?不得而知。当人们向上山的年轻人们问起这事时,他们总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缄默不言,一如他们的前辈一般。
接下来的几年间,第二具,第三具的尸体也在接连出现,山上的士兵一个接着一个死去,直到那些跟着上山的孩子们,也成了一具具冰冷的尸体。
“他们被诅咒了…无论是这队突然来到山里的士兵,还是那六个年轻人,他们…全被诅咒了。”斐勒用手掌掐着嘴巴,匆匆赶路,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追他一般,“那些人,全都是赫里奥杀的。被刺穿身子的,被剁下脑袋的,被生生砍作两截的,又或是被一丁点剑伤而感染致死的,他们全都死在了‘灰鹰’的剑下。”
“他?赫里奥?”阿雅回忆起了黑披风的死状,这多少印证了斐勒的说法,但与此同时,她又察觉到了一丝异样。因为在阿雅眼中,那黑披风既不像是同赫里奥起了争端,也不像中了什么“诅咒”,反倒像是心甘情愿,慷慨赴死。
“是啊。这一系列死亡,全来自那把剑的诅咒。”在阿雅的搀扶下,麦尔尽可能地跟上队伍。他年轻时的佩剑在腰间叮叮当当,山风带来的雪渣更是在剑鞘上沙沙作响。
“……”
听罢这些话,阿雅心中念及的却不是那对黑色的剑,而是父亲去世时的模样。
阿雅九岁那年,父亲随商队一同进城,却在返回时遭遇不测。
殚精竭虑的三天半之后,遇难者的尸体,连同几麻袋碎烂的手脚和脑袋才被陆陆续续地运回村来。阿雅在遍地的草席间奔跑,寻找,再翻开每一张被褐鼠啃咬到扭曲变形的脸,任凭苍蝇撞进嘴巴,任凭扑鼻的尸臭让她双目发昏。她的小裙子被血浸得发黑,指尖里沾满了粘液和泥污,最终,才在那些连草席都盖不下的尸肉中找到了父亲。
他的剑被折断,半截不知去向,半截插在脸上,陷入鼻骨,弄碎嘴巴。他的衣服被剥光,暴露出沟壑纵横的剑伤,干涸的血垢与外翻的肉泥蔓作一摊,胀得像个血红的胖子,可阿雅就是认得出他。她呆在原处,双眼无法聚焦,腿脚颤抖如筛糠。她想要最后再扑到父亲怀中大哭一场,却感到一道血腥的鸿沟正横在面前,难以逾越。
她好想有人能抱紧自己的身子,至少能站在自己身边,好让她不会因绝境般的孤单而颤抖,但从来没有。
直到一条小小的脏犬从近处的枯藤中钻出,牙齿拖着半条残剑,口水流了一路。那脏犬摇摇晃晃地撞到阿雅脚边,终于体力不支,昏倒在地。
这时候,阿雅那蜷在心里的感情才终于决堤而出。她两腿一软,整个身子都拥抱在那滩不成人形的血肉之中,不顾血污浸透她的衣裳,弄得她满身满脸,不顾那残剑划伤她的额头,也不顾周围人的惊呼与鄙夷,流着泪,在其中越沉越深。直到哭哑了嗓子,流干了眼泪,麦尔才将化作血人的阿雅自尸身上拔起,一瘸一拐地背回了家。
自那天,阿雅便对剑起了怨恨。它非但没能保护好父亲,反倒是要了他的命。
她恨那剑,也恨用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