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幻梦

作者:shuangls 更新时间:2025/4/13 21:59:59 字数:4869

再见到那混蛋汤米,已是在阿雅回村后的第三天。

这三日里,她失眠,头疼,不愿出门,做事提不起精神。一躺下,脑海里便会忆起那时的窒息与无力,进而总是提心吊胆的,生怕有人再闯到自己的卧房里来。以后,没了藏在枕头下的尖刀,她只能靠着指甲和牙齿了来防身了。是呀,那个肥猪不但污染了陪阿雅度过大半人生的床铺,还污染了她的记忆,污染了她习以为常的生活。若是再遇上他,阿雅非生咬下他那松软的鼻头不可。

她本想着这辈子不要再见到那个男人,最好都不要听说到他的事情。但提米亚村实在太小了,就算在清晨抓了把叶子擦屁股,等到傍晚,它也可能被风带进另一户人家的锅里。

这次,是麦尔陪着斐勒村长一起来喊阿雅去的。阿雅本想称病拒绝,说吃坏了肚子或是得了脚气。却不想,伯恩牧师一早便在那边等着自己了。

伯恩牧师是村子里最受敬仰的人物之一,就连没打过多少交道的阿雅也很尊敬他。那是因为,辛迪和莉莉总会在阿雅跟前说一大堆关于他的好话,把他拟作这世上最温柔体贴的男人,而绝非别人那般的凡夫俗子。可阿雅从不觉得他有多完美,至少发型不是,阿雅总觉得那像是一只乌鸦撞死在了颗光亮的蛋上。

路上,麦尔和斐勒肩并肩走在前头,瘸子和胖子都走不快。他们一言一语地聊着什么,还常常回看跟在后头的阿雅,阿雅只是舔舔嘴唇,没兴趣搭话。

才到汤米家的泥门前,阿雅便在风中嗅到了一股子酸涩的怪味。麦尔无动于衷,他年轻时枕着死人软绵绵的肚子睡过觉,这般味道算不得什么。而斐勒的粉鼻头则显而易见地抽动了两下,他特意劝阿雅不要遮掩口鼻,否则不礼貌。阿雅没听懂斐勒话里的意思,也不明白这股酸臭和礼貌又有何关联,但还是一言不发地照办了。

那真的是汤米么?进屋后,阿雅心中首先蹦出的却是这样的问题。

才区区数日,床上那人就已经成了个干瘪的瘦子。浑身的皮肤白得发青,头发枯得像稻草,指甲漆黑,眼珠橙黄。他的大腿根上缠着许多被浸得通红的棉布,一层叠着一层,当中正露着被阿雅刺破的伤口。那伤口已被黑色的细线缝合,可血液依然在不断地向外渗出,致使腿根下的床铺被染作棕红,其余床铺则是一片脏兮兮的暗黄。床下的木盆里已经滴答滴答地兜了半盆血,其中的七成已经凝成了红褐色的硬渣,看着像块脏兮兮的面包,血盆旁边是沾着血的粪盆,再旁边是沾着粪的饭盆。

汤米仰躺在床上,惨叫不断,渗血时惨叫,挪身子惨叫,就连撒尿也惨叫,可他早已喊破了嗓子,只能从牲畜般的呜咽中释放他的痛苦。

他的伤口无论如何也没法愈合,就这么一直流血,渗血。牧师试着用烧红的烙铁封堵伤口,但只坚持了不到半个晚上,烧糊的伤口就会崩开,使血液和浓水一并涌出。为了保命,他们只能一次次地烧焦他的伤口,直到那片皮肤被烧得溃烂,血肉凝成了半透明的肉冻,稍一晃动还会落下晶莹的残渣。

才三天,溃烂的皮肤便化作了烂疮,阿雅瞧那烂疮眼熟,却怎么也想不出自己在哪里见到过。又或者说,她的心里在拒绝承认那疮的形状。

“他的伤口血流不止。”斐勒沉着声说道,“医生和牧师们用尽了办法,草绳、针线,还有火炙,都没法让汤米好起来。”

“他正在一点一点地死去。”见到阿雅,伯恩抬起了沾满鲜血的双手,十根被血泡皱的手指就像剖羊时漏下来的小肠,“每分每秒,汤米的灵魂都在离去。他吃不下东西,喘不上气,连翻动下手指都要气喘吁吁。等流干最后一滴血的时候,汤米便会离开,留下他孤苦伶仃的妻子和襁褓中孩子。”

阿雅抬起眼睛望着伯恩牧师,视线不由地从他的双眼飘到了那堆满皱纹的额头。她不清楚伯恩要自己来这儿的目的,只是心里越发地感到了不快。

“是你害的吧!”

汤米的妻子梅里说道,声音因悲哀而沙哑。那是个矮个子妇人,脸色蜡黄,点满了大颗的深色雀斑。她的怀中抱着个只有两三个月大的婴儿,婴儿有着同母亲一模一样的肤色,正嘴含口粮昏睡着。梅里那怨恨的眼睛正从凹陷的眼窝中瞪来,只短短一句,便让阿雅嗅到了她唾沫星子里带的肉馊味,像是刚刚活吞了一只褐鼠。

“我没有。”

阿雅本该是昂首挺胸地承认的,但在看到汤米的模样后,她当然要争辩两句。

“他腿上的这段刀伤,不是你刺下的么?满村的人都知道!麦尔和斐勒也都能作证!你怎么又不承认了?”

“是我刺的,但我没想他会这样。”

“我不相信凭一个‘没想到’就能让他血流不止!”梅里怒眼圆睁,怀中的婴儿不适地扭动起了身子,“你做了什么!”

“我什么都没做!也不可能做!那时候他可是要…”

“他做了吗?”梅里打断道,“他最终害到你了吗?你不还是好好地站在这儿,还守着你那宝贝贞操吗?就为了把你那干净的身子多卖几个银币!可汤米呢?他可是从头到尾都没犯下错事!现在却要死了!”

他爱死就去死!可那时候快要死的是我才对!阿雅想要这样咆哮。

她心中的不快变作了不解,又成了愤怒,两只拳头捏得死紧,嘴唇不住地颤抖。明明是汤米的歹心造就了一切,明明自己才是受害者,如今却像是颠倒了过来,自己反倒成了罪魁祸首!阿雅想要转身离开,但瞧到躺在床上正经受病痛折磨的男人,她又心生快意。汤米的惨叫与梅里的咆哮相互掩盖,此起彼伏,无比滑稽。

“……”

“你该忏悔,阿雅,向汤米忏悔,再为他祈福。”伯恩牧师以那惯用的不容置疑的语气说道,“汤米的伤是你刺下的,你该为此负责,你需要去做忏悔。否则,我们谁都救不了他,他今晚就会咽气。”

“阿雅,就照牧师先生说的做吧。我知道你委屈,不情愿,可你得替自己多考虑考虑,你还要在这小村子里继续生活,你还小,还不该结仇人。”麦尔靠在阿雅身边,小声说道,“过了这篇,我们就回家。”

麦尔的劝解一如往常,这几乎是他替阿雅总结下的经验。他以“普通的生活”作为许诺,把阿雅的痛苦和仇恨全都溶解在了对“普通生活”的向往中。阿雅也听话,每次都会流着泪低头妥协。

麦尔,斐勒,伯恩,以及在场所有人的视线都压在她身上,要让她跪下,跪在这险些伤害了自己的男人面前。男人的妻子更是抢来一步扯住了阿雅的腕子,黑乎乎的指甲都抠破了她的皮肉,鲜血丝丝滑落。她恶狠狠地盯着阿雅,用那只粗壮发皴的手扭紧了阿雅的胳膊,逼她下跪,直把她的皮肤扭出了细细的褶皱,还让骨头咯咯作响。

可阿雅丝毫没觉得难堪,因为这一切都太熟悉了。她并非第一次被这样对待。她当真还记得母亲离开前留下的最后一句话。

于是她跪了下去。

“我忏悔。”

她说。她紧闭双眼,十指相握,抵在额头。

“我为汤米忏悔,我为我伤到他的身体忏悔,我为他留下的每一滴血和发出的买一句哀嚎忏悔。他遭受的伤痛和苦难全在于我,我罪孽深重。”阿雅口中慢念,声音颤抖着,“他本不该遭此痛苦,是我的恐惧和慌张造就了这些。我害怕伤到他的脖子,害怕刺中他的大腿,害怕他伤势过重。我也害怕他粗壮的身子,肮脏的手指,我害怕他的呼吸,他的心跳。”

话至此处,阿雅松开双手,又在众人的惊讶中摇摇晃晃地站起了身。

“可我什么都不该怕。我只为自己没能亲手杀死他而忏悔,我为那一刀没能痛快刺中他的心脏而忏悔。看到他现在的样子,我开心得很,但我也会按你们的要求来忏悔。忏悔过后,我依然开心,需要的话,我可以再忏悔一遍。”

“阿雅…”

“你背叛我!麦尔!”阿雅甩开爷爷的手臂,愤怒地喊道,“你们所有人都背叛我!”

“我杀了你!”梅里抱着哭嚎的婴儿猛扑上来,却被阿雅轻巧地躲开了。

她转回身,推开目瞪口呆的村长和爷爷,踏入了冬的寒冷当中。

“这小畜生!你要替汤米去死!”

梅里的咒骂和尖叫追在身后,阿雅便由快走变作了奔跑,任长发拉扯头皮,任寒风割伤脸颊。可无论她跑多远,那刺耳的声音都像是追在身边,还随着米西比亚山下来的寒风死死拉扯着自己身体和腿脚。阿雅拼了命地向前跨着步子,她发誓,往后的每一步,都要使现在的这般力气。

——

阿雅先一步到了家,她闩上屋门,后背倚在泥墙边,双肩因喘息而上下起伏。她的两只手扯紧了脏兮兮的裙摆,脚趾将那破鞋底抓得嘎吱作响。这是阿雅第一次做出抵抗,好让自己不再像个任人玩弄的蠢蛋。

阿雅不愿妥协。这么些年来,她受足了他人的孤立、嘲笑以及厌嫌,她被踢进溪流摔伤过胳膊,她被抢走过食物,被自认为是朋友的姑娘们当做过笑话。她伤心过,哭过,绝望过,可从没有人为此忏悔。阿雅也知道,汤米的事,也只是让旁人的态度由厌恶变作实打实的憎恨罢了。她从不怕憎恨,她只怕自己再受到虚伪的谅解,并深信不疑。

这时候,丹佛从角落里绕到了阿雅的脚边。阿雅本放松下些心劲,想俯身摸摸它。不曾想丹佛竟站起了趴在阿雅的小腿上,又以古怪的幅度扭动着屁股和尾巴,小小的肉条若隐若现,还在阿雅的身上摩擦着。

阿雅的喉咙哽住了,血液冲上了脑袋。她想起了汤米给自己起的外号,想起了村里人编造的那些恶心的故事,羞耻与恼怒终究击溃了她。

连你也背叛我!

阿雅恨恨地喊道。她歇斯底里地扯开丹佛,又跌跌撞撞地把屋门拉开半个脑袋的空隙,才把这只挑错了时间的矮犬撵出了屋子。她重新闩好屋门,缩在床上,蒙上了满是缝隙的毯子。

没多久,阿雅竟然觉得困乏起来,数日的失眠让这困意到了顶点。她捣住耳朵,把两条腿蜷在胸前,嘴巴咬着铺盖,很快便沉入了冰冷的梦乡。

在那昏昏沉沉的幻境中,她嗅到了青草与玫瑰,触到了流水与清风,夏日的阳光如丝绒般擦拭着她的肌肤,心中的情绪全被轻松与喜悦代替。

她望到一名骑着白马的金发少年,昂首挺胸,面露微笑。他身披点缀乌金的红铜色铠甲,背甲漫下一条暗棕色披风,双眼如璀璨的蓝宝石,嘴唇红得像口含梅子酒。少年稍作注目礼,便呼出口令,策马而去。

这是少年第十六次生日,他早有了一身精美坚韧的铠甲,以及足够与那铠甲相称的精湛武艺,他有了忠实可靠的仆从,也有了足以羡煞旁人的美丽的未婚妻。未婚妻乃是赤水湾贵族洛昂家的长女吉娜·洛昂,有着栗色的长发和白皙的肌肤,双眸似水,风华正茂。

思来想去,少年唯缺一把趁手的宝剑。

而这天,他终于得到了它。

那把漆黑的长剑正由自己亲手送上。少年单膝跪地,两掌上扬,感激而虔诚。他难以按捺地在第一时间端详剑身,又以拇指测试锋刃,甚至忘了及时起身。他用油布一遍遍地将剑身擦亮,在每个清晨不断挥舞,又带着它冲锋陷阵,杀敌饮血,直到不经意间,剑上荆棘耸立,黑花绽放。

终于,许久后的一天夜里,满脸苍须的少年举剑刺向了自己。

自己躲闪不及,被剑的刃尖抹中面门,回过神来已是鲜血肆流,稍一动弹,半张脸摇摇欲坠。她看到少年的妻子吉娜倒在血泊正中,肢体残破不堪,她看到他们的孩子摔在地板上,一边哭号,一边在血和碎肉中爬行。此刻,她只得提剑反抗,额前的血在她眼前蒙了一层抛却理性的猩红。她舞起剑来,就像是从前亲手教导少年的那般舞剑,只是更快,更凶狠,更疯狂,直到少年被刺破咽喉,惨死于自己身前。

而这时,她才能看清自己手中的那样东西……

——阿雅猛地从睡梦中坐起身。

她满头大汗,气喘吁吁,心脏像是被丢进填满碳的火炉。待稳下慌乱的双眼,阿雅却看到,自己右手中正捏着一把炽热的黑剑。

是那把杀狼的剑,是那把被抛弃在雪场中的剑。

这剑是哪里来的?阿雅不敢相信。自汤米的事情之后,她再不敢对关门锁窗有丝毫的怠慢,只有褐鼠和野貂能从那些漏风的小洞顺利进出。而现在,这把黑剑怎会如此堂而皇之地出现在屋里,还恰恰被自己握在手中的呢?

这真是那把剑吗?阿雅难以置信。

她试着提起那剑,只见黑剑的寒光在地面上闪出丝丝火星,铮铮的铁声更是令人浑身汗毛倒竖,她咽下口水,一半紧张一半兴奋。那剑并不如自己想象中的沉重,反倒是与阿雅半尺的小手和纤细的臂膀浑然一体。它仿佛从来都是为她而生。

可与先前所见不同,剑上的“花”竟缩成了一团,仿佛尚未绽放的花苞。盘聚剑身的尖刺也成了扩散四处的经络,条条根根如蟒蛇蚯蚓。与此同时,一股阴冷不详的气息从那剑身爬出,拨弄着阿雅的指甲,**着阿雅的身子。

是它,千真万确。她心中知晓。

这时,窗外的雪地传来一阵哗啦啦的异响,阿雅惊得挺起身子,四处张望,可除了深夜的漆黑一片,她看不到别的。她捏紧那剑,爬起身来溜到门前,屋外渗进的风雪吹透了她的薄衣,让她的肌肤如同裸露于深冬,但她却体会不到丝毫寒冷。阿雅掰开锁,还用那剑把屋门撑出了半人的缝隙,可除去肮脏的雪地与昏暗的天色外,什么也没有。

只是,一个藏在门外的幽暗秘密出现在了阿雅视野的角落。那是一团灰白与猩红相杂的色彩,灰色的毛发在漆黑的晚风中飘扬,血液干涸,映着柔亮的月光。

是丹佛的尸体。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大小:
字体格式:
简体 繁体
页面宽度:
手机阅读
菠萝包轻小说

iOS版APP
安卓版APP

扫一扫下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