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温水

作者:嘶哑之鸣 更新时间:2024/12/22 12:48:28 字数:4730

即使爆发过一次大规模冲突,我的故乡瓷蝶村依然没有进入过公众视野。那是我年幼时时所见到的灾难。

房屋被焚烧,发疯的男人提刀砍向自己的妻儿,上了年纪的人嘴里念叨着奇怪的咒语朝湖水深处走去,整个村子都被火焰和烟尘笼罩,诡异的笑声和呼喊声互相交织宛若一段宏大的乐章,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太害怕而产生了幻觉,我当时好像见到了一种全身透明,莫名奇妙就会自燃的蝴蝶,那些蝴蝶扑朔着翅膀,铺天盖地的,它们蔓过尸体,淹过蛀房,卷走了一切血迹,最后消失在村子中心的旱井里,再也没有出现过。

就算是最爱八卦的人也察觉不到距离岸边26公里的岛屿上正在发生一场屠杀,后来在村里人的含糊其辞下,那个恐怖的夜晚被抹饰成煤气爆炸产生的火灾,外人们也就将那段往事慢慢遗忘了。瓷蝶村当时人口锐减,直到近几年又来了几批外地人才有缓慢复苏的迹象。

村子坐落于无名湖泊的中心位置,因地理原因,村里人与外界的联系并不紧密,很少会有人来到这个偏僻的村庄,也很少会有村里人选择去外地生活。

它是很多人这辈子也不会接触到的世界角落角落,作为不合格的旅游地点,这里给人的感觉实在是太过阴暗潮湿了。

小艇的马达声轰鸣着,深绿色的湖水被螺旋桨绞动吐出阵阵苍白浪花,天空灰蒙蒙一片,光线纷乱而暗淡,湖面很开阔,看不到山和岸的轮廓,但湿沉的空气却给我带来仿佛身处封闭式箱庭的感受,压的人有些喘不过气。

船夫是一个老人,他头戴烂草帽,穿着短衣短裤,脸上爬满了胡茬皱纹。他坐在船尾,一只手按住从发动机内伸出的铁杆,一只手捏着烟卷,抬头望天,嘴唇蠕动不断,含糊念叨着什么。

老人嘴里念的是一些本土话,语速不快不慢且富有节奏性,偶尔还会夹带一点唱腔。

「请问,您是在唱什么啊?」

我明知故问道。

「啊,我哼的是用来驱邪的土调子,这片水域又黑又脏,很容易沾上霉运,以前的老一辈带我们去捕鱼的时候都会教这个调,所以这也就变成我的习惯了。」

老人话匣子被打开便很难再关上,他用低沉沙哑的语调开始诉说一些往事。

「话说你为什么要去瓷蝶村啊,那里没什么特别的,虽然那里两年前通了网,但怎么说也算半个与世隔绝的地方,我上次载了一个外地老师到那村子,送他去时他满脸嫌弃,回去接他时他又念着不走了不走了,奇怪的很。」

「我这人,在镇子里活久了,打了一辈子鱼,就怕外面的东西,和儿子住一起也不像以前那么习惯了,就感觉我们之间老隔着什么东西,而且啊我知道我那孙女其实不怎么喜欢我,但她有出息,现在在大城市念书,我这大半辈子虽然没混出什么名堂但也值,儿子还记得我,愿意把我看作爹,我就已经死而无憾了。」

老人望向湖面叹气,喉结上下滚动,眼神比之前混浊了几分。

大约又过去一个小时,我终于抵达了湖心岛。小艇缓缓挪进木桥,我向老船夫告别,顺着梯子爬上去。登上桥面,环顾四周,景物朦胧在雾中,脚底淀着肉眼可辨的湿气,每踏出一步,都能听见木板嘎吱作响。离开木桥,沿着砖石小路继续走,能看到许多类似佛雕的人像,它们表面很光滑,手电打在上面,有略微反光,那些人像都没有头颅。

我已经有多久没有见过这种景象了?

我的父亲是个聪明人,他不辞而别时我还是个扎着辫子的小孩,妈妈只说爸爸去了很远的地方,但却并没有说他去了哪里,说实话当时发生了什么我也搞不太明白,我甚至都没有意识到自己被人抛弃了。

妈妈的身体不好,但她依然选择尽心尽力照顾我,我们的家庭没有什么钱,村里也没有专业的医师,当我询问为什么妈妈不带着我跟父亲一起走时,她只会露出苦涩的微笑,用手摸摸我的脑袋。

随着时间的推移,妈妈的身体越来越差,她也走上了疯癫的螺旋。

自残、呕吐、暴力、惊恐,没人明白她身上究竟发生了什么,更何况是我。

妈妈的转变让我备受折磨,我就像是一只可怜的小鹿,明明母鹿的尸体已经腐烂,可我还是假装什么也不知道,依偎在冰冷的怀中。

当我被妈妈殴打时,我心里是幸福的,因为我能感受到母亲的存在,和父亲不一样,母亲答应过我会永远留在我的身边,看着我健康长大,她已经做出承诺,我又怎么会真正怪她?

2006年初,父亲突然回到了瓷蝶村,她将我从母亲的怀中夺走,说要带我去迎接新生活。

妈妈像发了疯似的想要抓住我的手,她睁着混浊的眼睛,嘴里不断念着我的名字,用手指抓挠着父亲的肩膀,而父亲则将我死死护在怀里,把我捆上了船。

我哭着问父亲这些年去了哪里,但父亲只是沉默的抱住我,就像妈妈那样什么也不愿意跟我说。

当我被带到他在城市拥有的独栋公寓时,衣冠楚楚的父亲,弓着背,就那样当着我的瘫坐在地上,抱着我和妈妈的合影痛哭起来。

他的脑袋可能也已经被悲伤绞成浆糊了吧?按照父亲的情况,我真害怕有一天他会把我当成妈妈,按他当时的状况,如果不是因为我或许他早就一头撞死在墙上了。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那么爱妈妈,最后却还是选择了离开,为什么妈妈那么舍不得父亲却还是不愿带着我跟父亲离开,是因为那起灾难吗?

父亲瘫在地上呜咽着,而我只是站在房间角落,没有勇气去打扰他,但好在他从始至终都没有看过我一眼。

我恨他,我应当恨他,可是我心里潜藏更多的却是对「团聚」这个概念的巨大渴求。

我在乡间道路一侧的土壤中埋过一只瓷蝶。

瓷蝶上刻着我的名字。

瓷蝶的翅膀栩栩如生,精致的纹路如会发光的血管一样遍布在薄翼之上,但工艺品始终是工艺品,永远无法活过来,可在这世上只有这样的死物,才能够保存长久,所以我总是在安慰自己,母亲只不过是变成了一只美丽的瓷蝶而已,她从来没有离开。

父亲总说我们是受到诅咒的人,无论逃的再远也会被死亡追上。

这句话很快便应验了,他死于一种怪病,而我得到了一笔价值不菲的遗产,我自己雇人将父亲下葬,布置了一场小型葬礼。

现场除了负责主持葬礼的我以及负责下葬的人,再无任何宾客前来参加,父亲到死也没有摆脱我脑袋里的孤独印象。

父亲死后,隔天。

睁开眼,我感到胸腔一阵闷痛。

起初我以为只是自己疲劳过度,于是便躺到床上休息去了,但这份痛觉并没有好转,反而又愈演愈烈,我想起母亲总是下意识按住胸口咳嗽的样子,恐怕这便是她经历过的东西。

在失去意识前,我拨打了医院的电话。

醒来以后映入眼帘的是陌生的白色天花板。

我的脸上还戴着呼吸面罩。

医生告诉我,我的肺部有一颗奇怪的肿瘤。

当我看到我肺部的x光照片时,我莫名联想到了那只被我埋下的蝴蝶。

你说这肺叶,是不是诅咒对我展开的双翼呢?

做完手术以后,我的病情只是单纯被抑制,但并没有好转,医生对这种未知的病症束手无策,因为他们也没有见过哪种病灶,会有这种再生速度,以至于到了深入血髓的程度,我还活在这世上本身就是个奇迹。

我没有再配合激烈的药物治疗,而是选择像一个正常人一样下地,学着去晒晒太阳,而我腐烂的肺部也好像没了脾气一样,也不再怎么发出痛觉信号了,可能……我是真的快要死了吧?

就在我对生活毫无盼望时,我遇见了一个女孩。

只凭外貌判断,她和我的年纪相仿,体型娇弱、肤色苍白,身上套着一件宽松病服,那一头越过肩膀的黑发和蓝色眼睛让我印象深刻。

她长相很美,楚楚可怜,是位真正意义上的少女,只不过她似乎也在经历和我相似的境遇。

我们开裂的躯壳,都散发着死亡和腐败。

她也是住在临终病房的病人。

后来我时不时会路过她的病房,病房门总是敞开着,她坐在床上,出神的望向窗外就好像一直在等待某人。

我看着她,心里莫名浮现出一种悸动,或许某天,年龄相仿,又拥有相同的结局的我们会成为朋友吧?毕竟,这座坟场里翻滚的未成年人就只有我们两个。

某天,我在经过她的病房时,看见了她举到想要自杀的情景。我看着她,大脑焦急的想要榨出让我能够劝阻她的字句,我边想边用指甲挤压手心,最后想起了某部视觉小说的台词。

「在你的时间彻底静止之前,可以陪我聊聊天吗?」

当说出这句话时,我内心一切冲动都陷入了死寂,脸颊传来阵阵烧灼,身子也止不住微微颤抖,我不知道如何面对一个将死之人的双眼,她的眼睛让我想起了自己的父亲。

她看了看掉落的刀,又看了看站在门口的我。

「?」

面对我的抽象开场白,少女投来疑惑的目光。她冷淡的态度,使我内心的不安缓和了下来,可我依然没有找到能与她共享的话题。

「没有……」

我站在门外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始终盯着我,眼神里透露出无趣和不解。

「进来吧。」

她的话语像是有什么魔法,我的双脚不受控制的挪动起来。在这期间我注意到她的床头柜,那里摆放着厚实的书籍还有两朵叶子已经泛黄,被困在玻璃花瓶中,不算新鲜的白水仙。

「我叫洁叶。」

忽然间她开口了,但她的目光始终盯着窗外,就好像刚刚那句话不是对我说的。

「啊……那个……我叫温水。」

我们互相交换了姓名,以一种奇怪的方式。

再后来我会经常找她去串门,陪她一起吃饭,一起去量体温,平时聊些与兴趣相关的东西,总之都是些朋友会一起做的事。

虽然她总是表现出一副对什么都已经无所谓了的态度,但我知道,她其实一直都热爱着绘画。

可即使是这样,我们依然处于你不认识我,我也没有真正认识你的关系。

我不知道洁叶的过去,也不知道为什么她的父母不来探望她,我从来没有问过,她也从来没有说过,我们对彼此所经历过的事情都一无所知,这样的平衡从来没有被打破过。

「你读过磨坊吗?」

某一天洁叶突兀的问道。

「那本书啊……」

那本书讲述了一对没有血缘关系的姐弟被人贩子拐卖以后艰难求生的故事,故事中没有血缘却胜于血缘的关系令人向往,只不过结局并不太好,姐姐最后为了保护弟弟而死,而弟弟因为舍不得姐姐,选择了自杀。

「你认为现实中真的存在那种关系吗?」

「没有血缘关系的家人啊……我觉得肯定是有的吧。」

脑海中突然浮现出母亲和父亲的面孔,可不知怎么回事,他们的面孔早已不再清晰,只剩下绝望的灰色。

「嗯,我也这么觉得。」

洁叶顿了一下,合上手中绘本,继续说道。

「那么下一个问题,书中姐姐为了保护弟弟而烧掉了柴房,直接害死了之前对他们照顾有加的大叔,而那名大叔也有自己的女儿,丫丫再也无法见到自己的父亲,她成为了孤儿,注定度过痛苦的人生,你认为牺牲他人生命保全自己家人的手段是否可以被允许?」

洁叶审问一样的语气第一次让我产生了厌烦的情绪,我什么也没说,转身准备离开房间。

「爱意也会成为罪过,温水……我就是那样罪人,家庭不是什么值得憧憬的东西,我们都被这种劣作毒害太深。」

这是她第一次吐露自己的心声。

「即便如此,我也会对亲情抱有期待,回忆是这个世界上为数不多不会欺骗你我的东西,存在……便是存在过……没有血缘也没关系,痛苦的活着也可以,只要还能继续呼吸,让我可以把本能继续当成一种借口,那么活着这件没有意义的事情也便有了意义,所以我想……即使是罪人,即使是罪人……也拥有去爱人的权力,那我们为什么还要为纠结简单的对错概念而流血?」

我用手扶住门框,正好背对落日的残阳,冰冷的视线和夏日的炎热混杂在一起,刺的我内心有些发痒。洁叶没有回答,而我已经失魂落魄的离开,脸颊多出了两串泪水。

洁叶的过去是怎样的呢?她会因为我的发言而反胃吗?她会问出这样的问题,或许就是因为她遭受过类似的痛苦,才会对亲情感到失望吧?

我意识到了自己的别扭,捂住胸口咳嗽起来。手心中多出几块混浊的血色,在死之前我该去先找洁叶道歉,即便……我没有做错什么。

那时我什么也不理解,直到后来我才明白她真正所执着的究竟是何物,可有些话到了嘴边就是无论怎样努力也说不出口,自那以后我便没再见过洁叶,我将自己锁在病房里,无数次思考接下来的事情,以及我那日吐出的妄言,毕竟我早就是个将死之人了,被堵塞的未来,怎么可能还会施舍我所谓的爱与奇迹,期待本身就已成毫无意义的事情啊……

颓废了一阵日子以后,我收到了一封奇怪的信。信中写道,我的妈妈还活着,她希望能再次见到我。附件里还去一把老旧的,写有奇怪文字的钥匙,粘贴在上面的纸条上写有「这是遗产的一部分」这句话。

我顺着老路继续往前走,杂乱的灌木丛,被烧毁的房屋,耳边是嘈杂的蝉鸣声,在雨点砸落时,我回到了自己的家,但记忆里的那座小木屋已经被一座巨大的漆黑宅邸所替代,庭院中飘满了透明的蝴蝶。而我和洁叶本该错开的转折,也在我用钥匙打开宅邸正门之后不久再次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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