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第一次遇见晴羽,是在圣诞节的时候。虽然我和叔叔住在一起,但是他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每天都要很晚才从居酒屋摇摇晃晃地走回来。于是我独自一人提着灯笼,跑到了学校旁边的山上。
天色很暗,不知不觉中我已经迷路了。虽然偏离了计划的路线,但是我能从树冠上清楚看到学校和家里的灯光,因此并没有害怕。现在想想,那真是大胆的岁数,只有九岁的女孩竟然毫无恐惧地徒步进了森林里。也许是我从小便习惯了孤独,即便是一个人穿行在没有光的地方,依然没有半点退缩。
我看到前面有个小小的木屋。它看上去很是老旧,斜斜立在离上山的路一段距离的地方。我摸索着走了过去,灯笼摇晃着,发出黯淡温暖的光芒。
然后我就看到了她。在和她四目相交的瞬间,我并没有感到恐惧,因为在我的印象里,鬼魂绝对不是这个样子的。它们应该要么是半透明的,发着幽光在墓地里飘荡,或者长着奇丑无比的獠牙,让人看了便腿脚发抖。
至于眼前的女孩,却有着白皙秀丽的面容,明亮的眼眸里是一双深邃清澈的琥珀色瞳孔。她有些瘦削,身上穿着我只在老旧相册里见过的旧式校服,裙子和羊毛衣的样式有点像叔叔小时候那个年代的学生穿着。
她的校裙和我身上的校裙,截然不同。
那头黑色长发一路垂到腰上方的位置,随意散开,干净的刘海闲适美好。我走了过去,在猜测她是不是偶然迷路的高中生,可是在我记忆里,镇上或者附近都没有一间学校的校服是这样的款式的。
要是现在我在夜晚的深山里看到这样的一幕,大概率会被吓得晕死过去。关于女高中生的都市怪谈数不胜数,人们总喜欢把美好的事物装上另一面。不过在将近三十年前,这些都市怪谈尚未风靡全国,信息的不流通导致我无法联想到那种可怕的东西。或者说,我也会在某一天成为女高中生,所以不怎么害怕吧。
我和她面面相觑。她看了我几眼,随即又移开视线,有些无精打采的。直到我走到了她的身前,开口道,
“那个......”
她猛地回头,似乎连续确认了几次我是不是在和她说话。
她的行为举止给我怪异的感觉,例如她好几次在我眼前挥了挥手,然后想要伸手戳弄我的灯笼,虽然都在很近的地方停下了。我有些恼火,我提着灯笼,不仅如此,我也没有夜盲症,为什么会觉得我会像盲人一样看不见她呢?
接着,她一下子开始大叫起来,手舞足蹈着,“啊啊啊!——你——你——欸欸欸!?——你看得见——”
那样惊讶的模样现在是很少见了,就算是班上最不受欢迎的女生被表白时也没有那样子惊慌失措的表现。
“我有一双健全的眼睛,当然看得见。”
听到我这么说,她竟然蹭蹭蹭地后退了好几步。如果那时候光线再清楚些,我就会发现虽然晴羽坐在泥地上,但裙子却没有一点脏掉的痕迹。
“你是幽灵吗?还是鬼魂什么的——”
“我?我不是。虽然我提着灯笼,但是我和摆渡人一点关系也没有哦。幽灵和鬼魂是不存在的,你不用害怕。”我想起了在书里看到过,在晚上提着灯笼带幽灵回家的摆渡人的故事,赶忙安慰她。
没想到在这样说完之后,晴羽反而沮丧了起来。她的眼睛在我刚刚提到摆渡人的时候骤然变得非常明亮,简直充满了希冀的色彩,闪闪发光。
“怎么了吗?”我这样问她,“有什么问题吗?”
“没......没有。我只是在想,要是你是提着灯笼的摆渡人该多好。”
“你也喜欢看传说故事吗?”
“不算很喜欢。不过,话说回来,你这样小的孩子现在还在山上面,真的不害怕吗?”
“不害怕。”
“你怕鬼吗?”
“不害怕。世界上是没有鬼的。”
“那你试试用东西砸我哦?”
“为什么要那样做?”
“因为我就是鬼。嗷呜——”
她试图作出张牙舞爪的样子,可惜只是让她看起来很可爱而已。不,九岁的孩子对于可爱的概念还没有成熟,我觉得晴羽是个让我不舍得移开目光的人。我想要盯着她看,这让我很愉快。另外,倘若世界上的鬼怪都像晴羽这样,那就不会有恐怖电影了。
我捡起地上的一粒松果朝她丢了过去。松果落下,我不自觉地摒住了呼吸。可是松果掉在晴羽的外套上,又咕噜噜地滚了下去。她咯咯笑了起来,我立马有些生气,没想到自己会做出这么蠢的事情,鬼魂什么的......在那之后我认定了晴羽只是个因为无聊而跑到山上过夜的学姐而已,也许她来自很远地方的学校,而裙子和我的款式只是恰巧相似。现在是圣诞节,跑到很远的地方玩的学生并不在少数,我也就没有怀疑了。而且,在我的印象里,高中生就是可以为所欲为做各种小学生做不了的事才对,像是抽烟和逃课。
“你叫什么名字?”
一会之后,我走路走得有点累了,便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休息。我原本想要坐到离晴羽近一点的树根上,但是被她制止了。她好像不想和我离得太近。
“我叫梅子。”
“梅子。”晴羽从书包里拿出一个金属水壶,喝了起来。喝完后她用手擦擦嘴,继续说道,“我的名字是户田山晴羽。我就住在山上。”
“你的家在山上吗?”
“不算是。我的家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只是现在我住在山上。”
“你住了多久了?现在很冷吧。十天?三天?”
“秘密哦。”
“那么,你在喝什么?”
“葡萄汁。”
“好喝吗?”
“酸酸甜甜的,不是很好喝。我现在比较想要喝水。”
我打心底觉得晴羽在骗人。怎么会有甜味的饮料不好喝的呢?每天放学后我都会紧紧握着一些零用钱去小卖部买苹果汁,或者酸奶。有时候为了喝到甜的东西,甚至会拿午餐便当里的水煮蛋和同学换来一点苹果汁。糖食这些被家长明令禁止过多摄入的食物,是珍贵且美味的。
“如果你一直喝一样饮料,很快就会厌倦了。我问你,你觉得这些山好看吗?”
“好看。”我毫不犹豫地说道,“这些山在秋天的时候最好看,我跟你说,我在作文里面写过很多的枫叶——他们是金灿灿的,轻飘飘的,脆脆的——就像童话故事里的那样。”
“可是我觉得这座山不好看。”晴羽反驳道,“我已经对这座山上那些你觉得美好的景色厌烦了。”
这真是个怪人,我想到,你不可能对漂亮的事物厌烦。如果可以,我想每天都在这座山上喝着酸奶,让季节永远定格在落叶纷飞的秋天。
我一边想着酸奶,一边用树枝逗弄地上被灯笼吸引来的小虫子。晴羽在不远处饶有兴致地看着我,抱着膝盖左摇右晃。接着,她开始和我聊天,如此迫切地说着,不断谈起天南地北的事情。关于她自己听闻过的一些奇闻异事,关于我,和我在学校里见过的有趣的老师。
最令我惊讶的是,她竟然知道我国文老师的姓名,以及其他几个我不熟悉,但是年纪也偏大的老师们。她和我说起了他们在十几年前的趣事,包括渡田老师和松下校长的绯闻,桥本老师家里的仓鼠。我听得津津有味,虽然晴羽看上去年纪也只有十六,七岁,然而她讲得如此细致,仿佛亲身经历过一般。
我们一直聊到月亮整个露了出来,而不远处学校的灯光也开始一盏一盏熄灭。
“我要走了。”
我告诉她,一边站了起来。
“你会回来找我聊天么?”
晴羽背起背包,怔怔地看着我。
“当然,你似乎知道很多关于老师们的事情——”
“如果你想听的话,随时来找我都行。我就住在那间木屋里。你想知道什么都可以。”
我看着明显不适合居住的,腐朽的木屋,迟疑了起来。我开始怀疑起晴羽,可是她看上去并没有恶意。
“好的,我会再回来的。”
晴羽笑了起来。我看到她的眼眶中有什么在打转。那时候的我还不明白,而她也转身走进了木屋里。于是我暗自思索,没想到竟然真的有人会住在那种地方。
带着万分的困惑,我回到了家里。叔叔喝的烂醉如泥,正瘫在沙发上看电视。我闻着屋子里浓烈的酒臭味,只能一路跑回房间里,然后把门死死关紧。我开始思念父亲和母亲,然而他们都在大城市里工作,在我初中毕业前,不会把我接走了。
不知怎得,我开始向往起明天。我想起班里那些烦人的男生和他们粗鲁吵闹的游戏,还有女生们拿着小发夹在角落攀比的画面,有些厌恶起了学校。我想要在早上的时候再到山上找晴羽聊天。也许,这是孤独者互相取暖的渴望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