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彼岸的雪花

作者:飲茶 更新时间:2025/2/28 21:27:56 字数:3268

“梅子。”

冬日最后一片雪花落下的时候就要到了。叔叔突然叫住了正在收拾行李的我。

“这是你的五子棋盘吗?”

“是的。”

“看来你一直都有和人下棋。可是我以为你喜欢的是动植物标本,不是么?你和老师都是这样说的。”

“嗯。”

我不是很想搭理这个邋里邋遢的男人。他身上那件黑色皮夹克像是上个世纪的产物,而且被泡在伏特加里腌过似的。自从我搬来和他住,就没有感受到一丝家长的感觉。叔叔三十几岁了,但是依然单身未婚,每天就靠存款和清酒过日子。他告诉我他以前遇到过一场很可怕的事故,所以从保险公司那里弄到了一大笔钱。

我很少和他谈起他的过去,因为这没有什么意义。他就是那种游手好闲的男人,总是找借口放纵自己,让人觉得他有过悲惨得不得了过去,从而有理由继续晃荡下去。

我和他最近一次交谈还是上个礼拜,我借了他放在仓库里的牛仔裤,改短裤脚之后穿上爬梯子去修门外面的灯。他的裤子因为太久没穿而有一股发苦的气味。那时候他还说过我像一个男孩子,之后肯定嫁不出去之类的——如果不是扎了马尾辫,根本分辨不出是个女生在敲敲打打。

再说,哪有女生会喜欢敲敲打打的?

至于平时,他根本就是把我当成男孩子来养的吧。虽然我也毫不在意就是了。毕竟他是那种我第一次来月经时慌慌张张给我买止血药的人。

“喂,梅子。”

“怎么了?”

“你知道古田镇二十年前发生过什么吗?”

“什么?我不知道。我要收拾行李,可以等一会再说吗?”

我不耐烦地蹲下身,努力把叠的满满当当的衣服塞进过小的行李箱里。拉链拉不上了,我在旁边一筹莫展地望着,大声叹气。我的体重太轻,身体也太瘦小,压不下那么多衣物。令人烦躁的是,每当则也叔喝醉,他就会开始唠叨琐碎的话,那些话语从来不会构成逻辑关系,就像在胡言乱语那样。如果他能提供多一些实质性帮助,我的人生也不会这样艰难。

“那是一场火灾。很猛烈的大火,就在这附近。”

他这样告诉我,一边继续往杯子里倒酒。显然他无视了我说的话。我的直觉告诉我他今天谈性格外好,很可能会一直说一直说。

“不只有我一个......还有其他人,其他的朋友,我们都逃出来了。在那场大火了。可是这是最让我愧疚的,我们所有人都因为火灾拿到了不菲的保险赔偿,价格之高几乎让那时候的保险公司破产了。”

“可是你身上没有烧伤的痕迹。”我随口应答道,“没有人说过这件事。正常来说,以前发生过这种事,在镇里应该早就传开了吧。”

“是吗?看来大家都忘了。而烧伤什么的——只是幸运罢了。这笔钱我拿的不是很踏实,到现在也没有花完。你知道,我没有工作。”他喃喃说道,“我宁可不要那笔钱。”

“为什么?”

“从别人那里拿东西会让我愧疚。”

他嘟哝着不明就里的话,并一把抓住我的肩膀。他的力气很大,让我忍不住发出一声轻哼。

“我走不了了,我永远都无法离开古田镇。你知道为什么吗?”

“我不知道。”

“那是因为我有要偿还的东西,梅子。很重的东西。我有一份债务,我无法偿还,但我不能逃避。我只能在这里等着,等待事情迎来转机,或者我先一步死去。”

“你在说什么?则也叔,你喝醉了吗?你那么有钱,债务什么的,一下子就能还清了吧。”

“我希望我喝醉了。这份债用钱是还不清的。”

以前他即便喝醉酒也没有说过这种可怕的话。我想要把他当成在发酒疯,他喝的太多了。这些年我已经摸清楚北野则也的酒量——他总是喝清酒,大概能喝一整瓶,这实在是令人叹为观止的酒量。然而他现在开了第二瓶,并且有继续喝下去的打算。

就算我不喜欢他也好,也不能就这样放任他把自己喝到肾衰竭。于是我把他的酒瓶拿走,说道,“再喝下去的话,你的肝脏会受不了的。我以为医生警告过你了。”

“你说得对。很多人都警告过我,可是我一次都没有听。”

“你到底在说什么呢?要我扶你回房间吗?你应该睡一觉。”

“不用了。梅子,我把自己喝成一个胖子了,只会把你拉着一起摔倒。我怎么能让一个还没发育起来的女孩来扶我呢。你后天就要走了,我想和你聊一聊。”

他看着我的眼睛,虽然整个人醉醺醺的,但不知道为何,他的眼神很清醒,而且炯炯有神。我放下行李箱,从冰箱里拿了炒面和大麦茶,在榻榻米上盘腿坐下。桌子上堆满了鱿鱼丝,冷掉的关东煮和毛豆。这是这这段时间里第一次近距离仔细地观察他的样子,他胡子拉碴,皮肤肉眼可见的变红了,面部轮廓分明,忧郁瘦削。

没错,我很快就要离开了。一想到这个我的心就沉下了谷底。既然之后能见到他的机会越来越少,那就聊一聊吧。无论如何,眼前的男人也充当了我十年的监护人。哪怕形同虚设也好。

“你在古田镇已经有......十年了吧。”

“是的。”

“我给你看个东西。”他转过身在后面的杂物堆里翻找,然后斜斜地拎出一本相册。它的封面很眼熟,我觉得许久以前我似乎有翻看过,只是印象不深了。

“你看,我以前也是在古田镇念书的。”

“我知道。”

“我在中学的时候很聪明,那时候大家的钱都不多,我想了很多办法赚钱,例如去卖书和摘野果。古田镇很穷,所有人都在想办法捞钱,包括我。”

“嗯。”

“你看这个,这是我以前的毕业照。”

他翻开陈旧的相册,在里面到处翻找,最后视线定格在了其中一张上。照片泛黄了,是黑白照,第二排有一个空缺的位置。我盯着它看,确信自己曾经见过这本相册,在很久以前。

“为什么,这里少了一个人?她叫什么名字?”

我看着那些和晴羽几乎一模一样的校服,呼吸徒然加快了。是的,晴羽就是属于叔叔的那个时代。

“我忘了。记不起来了。”他啪地合上相册,“二十多年前的相册,连名字都已经被霉菌和污渍覆盖了。但我想说的是,弦,我一直很反对你爸爸把你留在古田镇。他不听劝,执意要你和我住在一起。他所不知道的是,我住在古田镇不是因为我喜欢这里,而是我有不得不留下的理由。你很快就会离开,我希望你能忘掉这里,彻底忘掉,在繁华的城市里工作到老。还有,不要贪恋钱财。钱财这种东西,会让人变成瞎子。盲人。”

“为什么要突然说起这些?”

“我很害怕,梅子。”他仰起脖子喝下一大口酒,“我很害怕。我一直等着他把你接走,等了很多年了。看到你往后山跑,我很担忧。”

“为什么?”

“应该是我来问才是——你是不是,在那座山里,见到什么了?”

空气忽然凝固了,我们互相盯着彼此,手上动作定格。

“你说的是......什么?”

我呼吸急促,有些发抖。

“我们——我们——我们曾经把一件很宝贵的东西永远留在了山上,弦。我需要赎罪——我们所有人都要。但是我会背起所有的罪孽。我不应该把贵重物品留下的——一块珠宝。”

“珠宝?”

“是的,一块不怎么显眼的琥珀。我把它弄丢了,在一起上山的时候。是啊,我喜欢比喻。你知道吗?我以前的目标是大学的文学部。这些比喻,这些让我的眼睛看到世界的知识——她就像我的眼睛那样——都是她教我的”

“所以呢?和你说的有什么关系?”

“你没有见过一块琥珀吗?”

“你喝醉了,叔叔。还是你想说的是——是——”

那个名字卡在了我的喉咙口。

“是——户田山——”

“户田山?听起来像是一个人的姓氏。”他放下杯子,露出疑惑的表情。

我死死盯着他,却没有看出一点蛛丝马迹。他的模样有些醉醺醺的,不明就里。

“没事了。你肯定是喝醉了,因为你之前说的话和后面说的话已经无法构成逻辑。”

“我也希望我醉了。”

叔叔重重地向后躺倒,“梅子,你离开后就不要再回来了。这里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去找一个喜欢的人嫁了吧,你会遇到的。你长得很可爱,是那些城市里的男生喜欢的类型。现在干练的女生不多了,我还听老师说你的国文成绩很好——能够让你喜欢上的男生,还有什么需要追求的呢?至于你的孤僻,我当然听老师抱怨过这些,只是我记得不太清了,我讨厌学校,所以每次去之前都会喝酒让自己像做梦那样;可是孤僻——孤僻又如何呢,孤僻只是你选择对世上的无意义呐喊和表演冷眼旁观,但只要有人记得你的存在,你就不是孤独的......只要有花蜜,就总有熊蜂拥抱,无论是否千疮百孔......”

空气安静了片刻。

我吞了口口水,喉咙有些干涩。我的直觉告诉我则也叔今天非常反常,他想告诉我什么,在我离开之前,但是他是个懦弱的人,有些话怎么都说不出口。客厅里的暖炉发出轻微的噪音,最后我实在忍不住了,“你一定是知道的,对不对?山上面的木屋,幽灵,户田山晴羽——她就是你相册里面那个空出来的女孩,对不对?”

不知道为什么,我一下子就把所有事做出了联系,可是叔叔已经睡着了。

他紧紧抱着自己的清酒瓶子,鼾声大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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