咕嘟咕嘟。
特大号的坩埚里,滚沸的魔药不停冒泡。
芙洛伊踩在坩埚旁的小板凳上,用长柄勺子不停搅拌坩埚里粘稠的液体,并不时往里丢入新的材料——
角蛇的毒牙、白狐的尾巴、西瓜最中心的一小块果肉,还有亮闪闪的红蓝宝石各一克拉。
所有材料入锅即化。
就像参加一场规模空前的银帕,坩埚里的药液翻滚得愈发激烈,几乎要从锅里溢出来了。
芙洛伊不急不忙,拿来锅盖,咣当一声,把坩埚扣紧。
“咕嘟咕嘟”变成了“轰隆轰隆”。
坩埚里平地起惊雷,似乎随时都有可能炸开。
芙洛伊却松了口气。
她放下长柄勺子,脱下围裙。
小屋空间不大,门窗又被关得严严实实,热气排不出去,只能郁积在屋里。
时间一长,她身上的衣服都湿透了。
滴答滴答,汗水从被拧成一条布绳的围裙上落下,也不知道是出于什么心理,拧干围裙之后,芙洛伊凑过去闻了闻味道。
一点也不臭,反而有股好闻的,馥郁的花香。
普通人的汗液有可能是臭的,有可能是酸的,也有可能几乎没什么味道,但唯独,它不应该有这么明显的香味。
除非那个人已经被沐浴露和化妆品腌入味儿啦。
芙洛伊平时用的沐浴露没什么味道,她又几乎从不用化妆品,如此一来,外物对她的影响就几乎可以排除了。
不向外寻求原因,就只好向内发掘缘由。
人类是有极限的,正常情况下,抛开激素影响不谈,人类的汗液不应该有什么花香——既然如此,那不做人类不就好咯?
花香是异常。
异常则是非人的标识。
芙洛伊忽然小小叹了口气。
她重新套上围裙,趁着魔药尚未出炉的闲暇功夫,转身来到镜子前。
碎裂的镜面映出了如今的她:
身材娇小,容貌稚嫩,有一头分外梦幻烂漫的粉色长直发,眼睛却是朦胧的灰色,肌肤素白得过分,嘴唇是淡淡的樱粉,缺乏血色,仿佛大病初愈,弱不禁风。
芙洛伊却知道,她本来不该是这副林黛玉似的病弱模样。
起码,在她成为“芙洛伊”之前,“芙洛伊”不该这么柔弱。
至于原因……
芙洛伊低下头,慢慢卷起了裙摆。
从膝下一直到腹部都没有异常,少女的肌肤柔滑白腻,身体曲线青涩但美好,可到了胸口,突兀出现的伤口破坏了一切美感。
那似乎是由某种小口径枪械造成的,表面创口并不大,但透过创口,却可以清晰地看到那颗子弹带来的恐怖伤害。
在命中人体后,那颗子弹翻滚着撕开了芙洛伊的心脏,精确而高效地夺走了少女的生命——
按理来说,本该是这样的。
“心胸开阔”的芙洛伊早就该死了,可事实是她不仅没死,还能生龙活虎地熬煮魔药。
起死回生,满血复活,全靠这台……这支苹果药剂。
一天一苹果,医生远离我。
苹果的种子在少女的心脏里生根发芽,抽出细嫩的枝条,不可思议的,这些枝条重构了少女的心脏和其他受损的器官,最低限度地维系着她的生机。
可苹果药剂就算再神奇,也只能赶走医生,赶不走死神。
透过胸腔上被特意留下的,那个小小的观察窗,芙洛伊看到她现在这颗小半由血肉,大半由细枝嫩叶构成的心脏上,还残留着三片完整的叶子。
一片叶子代表一个星期。
三片叶子,代表着她还能再活三个礼拜。
有人告诉她,要是不想死的话,有两种续命的办法:
一,想办法搞到效果更好,能彻底治好她伤势的魔药。
二,成为魔女。
前者麻烦又费劲,后者费劲又麻烦。
不过说起来,两者之间倒的确有些微妙的联系——
不是所有优秀的魔药师都是魔女,但魔女大多是优秀的魔药师。
而芙洛伊既不是魔药师,也不是魔女。
她大概只是个普通的小女孩……大概,嗯,为黑帮卖命的普通小女孩。
一旦政府和法治缺位,黑帮自会应运而生。
很不巧,雾都就是这样一座城市。
在上城区繁花着锦,烈火烹油的一派胜景下,下城区却暗流汹涌,帮派林立。
此情此景,让人不由得感叹:
那种勃勃生机,万物竞发的境界犹在眼前。
只可惜,这些和芙洛伊都没什么关系。
毕竟她只是个小女孩。
前身留下的记忆告诉她,她的父母是下城区一个叫鼠尾帮的小型帮派的成员,一年前,他们俩全都死在了一场帮派火并里,只剩下她孤零零一个人。
如果不出意外的话,失去了依靠,偏偏又长得漂亮可爱的她最后下场可能会不太妙。
幸好,在父母去世后不久,她被意外检测出了不俗的魔药师资质。
对任何一个帮派而言,魔药师都是弥足珍贵的资产。
得益于此,芙洛伊并未沦为某人的所有物,她成了整个鼠尾帮的财产。
一年的时间尚不够只有胎教学历的小女孩顺利成为正式魔药师。
没有良师教导,没有大量材料可供实验,前身的魔药师生涯自然不甚理想,举步维艰。
而不久后的另一场帮派火并则成为了压死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那个竭尽全力想要活下来的“芙洛伊”被一颗子弹夺走了性命,另一个来自异界的灵魂恰巧在此地游荡,于是,一个崭新的芙洛伊活了过来……
但又没完全活。
想到这儿,芙洛伊放下裙摆,又叹了口气。
暂时吊住了她这条命的苹果药剂可不是什么烂大街的货色,所有权也并不属于她,她只是代人保管罢了,现在她人半死不活,苹果药剂也用掉了,相当于输两次,开局就是负资产,连条狗都没有。
这还活集贸?
芙洛伊都想重开了。
所幸她的债主很大方,没找她催债——那么,代价是什么呢?
天底下可没免费的午餐。
代价是她得给债主干活。
要问她的债主何许人也……
头顶尖尖,戴着帽子,年岁不详,是大魔女。
在城的那边河的那边,大魔女歧鸦开了家杂货铺,杂货铺里不卖杂货,只接委托,不问出身不看来路,据说只要付得起酬劳,老板娘甚至可以帮你把整座雾都烧成灰。
那瓶苹果药剂就来自大魔女,在听闻了芙洛伊的遭遇后,大魔女相当慷慨地表示不需要芙洛伊马上还钱,不过作为替代,她得给杂货铺打工,直到她为杂货铺贡献的价值能抵消那瓶苹果药剂的价值。
等价交换。
这是炼金学,以及魔药学中最核心的守则。
芙洛伊没意见。
她倒是想有意见,奈何条件不允许。
对此鼠尾帮也没意见——他们哪儿敢有意见呢。
于是顺理成章的,她就这样成了那家杂货铺的编外员工。
但这并不意味着死亡倒计时就这样停止了。
有时候,死人要比活人有用。
大魔女可不打算保障她这个编外员工的生命安全,谁让那家伙是个无可救药的人偶控呢。在得知她还没剩几天活头之后,那家伙简直都要笑嘻了,整天都要对她嘘寒问暖,打听她的死期,好方便在她死后第一时间把她制成人偶。
“说起来,那家伙今天还没骚扰我呢……”
芙洛伊随口嘟囔了一句,离开镜子,打算看看坩埚里的魔药熬得怎么样了。
可这时,她的灵性直觉忽然被触动了。
有人在看着她——在她头顶。
芙洛伊下意识抬起头。
她看到了烟雾。
从坩埚中溢散出的烟雾不知何时在她头顶汇聚成了隐约的人形,长发长裙,戴着高耸的尖顶帽子,手里捏着杆长长的烟斗。
那人形围着坩埚绕行一周,抬起烟斗抽了一口,缓缓吐出一缕轻烟。
轻烟迅速构成文字,呈现在芙洛伊面前:
“让我看看……分量还是一点不多一点不少,我是该夸你认真,还是该骂你呆板?唉,亲爱的,魔药可不是这样死守规矩就能熬出来的……”
被教训的芙洛伊却风轻云淡:
“我知道,熬煮魔药要用‘心’,对吧?”
那人形闻言顿了顿,用空洞一片的“眼睛”看向芙洛伊胸口。
有点尴尬。
它不“说话”了。
芙洛伊倒完全不在乎它的目光,她自顾自解释说:
“这只是一次实验。”
“实验?”人形似乎皱起眉,“难道你还在研究你那个公式炼药?”
芙洛伊没回答。
人形——名为歧鸦的变态人偶控也懒得追问,它只是吐出新的轻烟:
“不说这个了,今天姐姐过来找你,是想告诉你,有新的委托需要你完成。”
“什么委托?”
人偶控却懒得解释:
“情况太复杂,这锅魔药熬好之后,你直接来找我吧,我当面给你介绍具体情况。”
被使唤多了的芙洛伊习惯性地点了点头:
“好。”
“哦对了,”人偶控补了一句,“这次的委托方都相当慷慨,要是你能成功完成她们发布的委托,说不定能一次性偿还掉债务,甚至能解决你身上的问题哦。”
“嗯?”人偶控说这个芙洛伊就不困了,“真的?”
“当然,前提是你能顺利完成她们的委托。”
“……”
风浪越大鱼越贵,芙洛伊当然明白这个道理,可人偶控给出的价码又实在诱人……
短暂权衡利弊过后,芙洛伊咬了咬嘴唇,重新将注意力投入到了眼前的坩埚中。
“等面谈之后再说。”
她很冷静。
人偶控很欣赏她的冷静与克制,于是索性也不再谈论委托,而是直接进入了例行提问环节:
“还有多少天?”
尽管很清楚人偶控问的是自己还能再活多少天,但微妙的,芙洛伊总有种那家伙是在问“小妹妹今天穿的内裤是什么颜色”的古怪感觉。
“白……二十一天。”
胡思乱想间,她差点说岔嘴。
幸好她反应快,马上改了口。
“唉,居然还有二十一天吗?”人偶控唉声叹气,相当失望。
紧接着,那灰白虚幻的烟人忽地垂下头,它的整个身体也从天花板上落下。
大魔女的身姿绰约,亭亭玉立,像棵开满了花的树,那顶分外宽大的尖顶帽子就成了茂密葱郁的树冠。
花树向芙洛伊投下荫庇。
宽阔的帽檐下,大魔女坏笑着,用手中的烟斗轻轻挑起芙洛伊的下巴。
“可我有点迫不及待了呢,”她眨了眨那双空洞的眸子,幽怨地把烟雾吐到芙洛伊脸上,“这可怎么办?”
芙洛伊盯着大魔女看了会儿,突然叹口气。
“这已经是你这个月第六次说这种话了,老板。”
她看起来一点也不尴尬。
于是尴尬的就成了大魔女。
“我有说过这么多次?”大魔女一边收回烟斗一边小声嘟哝,都有点自我怀疑了,“我怎么一点印象也没有……”
她刚这么质疑过自己,就看到芙洛伊面不改色地说:
“哦,可能也没有,我瞎说的。”
“?”
大魔女睁圆了眼。
芙洛伊这时已灵巧地拉开了和她的距离,同时又说:
“可您又不是做不到,搞得好像我能反抗您这位大魔女一样,您不是想怎么收拾我就能怎么收拾我?所以为什么不来呢?是不想吗?”
说到这儿她顿了顿,歪头,发出邀请:
“搞得我都有点怀疑了,唉,您究竟能不能成事啊老板……”
小魔女满脸纯真,笑靥如花,故意很大声叹气:
“别光说不来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