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年不满百,常怀千岁忧。
昼短苦夜长,何不秉烛游?
……
今天,妈妈死了,也许是昨天,我不知道。
我向来惊奇于这句话背后的疏离感。
但在这种时刻真的降临到身上时,
我却感觉如此理所当然,
尤其是同样的事情发生两次时。
依稀记得那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我自小父母离异,常年在外求学,只在长假才归家。
父亲的家,母亲的家,在这两个新生的家庭里我都显得多余。
是以当同母异父的弟弟带我到母亲床榻前——她弥留之地,我成了在场唯一不曾落泪的异数。
死了?
死了。
哦,是这样啊。
须知,生亦何欢,死亦何苦?
又曾听得古人云:
亲戚或余悲,他人亦已歌。
死去何所道?托体同山阿……
那时的我并未意识到往后的日子会有什么不同。
丧母之后的日子。
丧母之后的痛苦与无助。
丧母之后迟来的成长,
迟来的幡然醒悟。
人们常说——
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
许多曾经誓与原生家庭决裂的人,
都是在父母逝去后悔不当初。
迟来的孝心么?
传闻中能唤醒子女良知的苦难并未如期而至,
早在那之前,
我的生命便已早早走到了尽头。
还未从亲人的逝去中领悟出什么,
便沉湎于另一个世界里、另一个家庭的温暖……
那都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时隔十二年,我又一次面对母丧之局。
与十二年前那次不同,
我以另一个身份重新经历了童年,正值花雨季,而非一名麻木的青年社畜。
经过这十二年,我姑且已经适应另一个性别的生活。
学会礼貌,学会从容,学会怜悯……
从前受父母离异影响形成的卑怯且固执——近乎矫情的别扭性格,
附到这具精致的少女躯体下竟然恰到好处。
身为妇人身旁唯一在世的亲属,我替她拉上了覆面的白布。
天上雨不停,附近的雨汇到护住尸身那硕大而透亮的藤木间,缠出数个小潭。
潭影空幽,望着潭面似有似无的平淡而白皙的俏脸,我想起——
想起方才看到的身侧这妇人最后的样子,
不复清香的发丝,憔悴的面容,眉心一道狰狞疤痕,却仍让人觉得不可方物。
若非这惨白的毫无血色的肌肤,世人恐怕会认为躺在这里的是一位尚待英雄救醒的睡美人。
祭奉鬼神的巫女就是这般不可思议。
其身虽死,魂兮不散,仍有生前的灵性庇佑左右,使得五官不坏,保住躯体不腐。
轻抚继承自妇人的可人脸庞,我突然想到——
十二年前在那里,我也是这副表情。
那时的他们,一定觉得我这张僵尸脸很讨厌……
至亲离世,你怎敢不动容!
若那时的我是如今这副面容,不知他们会作何反应呢?
悄声走到门外替我找补道:
侄女一定是悲痛到木然了。
二妹,你有个好女儿啊!
我看她像是要寻短见了——
大姐,我们可得好好待她……
……
我不禁轻笑出声来,
随即下意识地用手遮住了脸。
嗯?
你在做什么?
体内某个声音响起,
我这才回过神来,缓缓放下了小手。
差点忘了——
这一回,可没有别人会多加指责了。
毕竟,来送葬的“家里人”只有我一个。
我转身回看白布。
妇人依然安静地躺着。
一代巫女,却落得这般处境,真令人唏嘘。
我撇了撇嘴。
不过这样想似乎不太好,
毕竟是她给了我如今的生活,
人,
要知恩。
我敛起笑颜,庄重地鞠躬道:
“母亲大人,请您安息。”
白布下自然毫无动静,只有某处未盖实处教风吹得翻扑起来,露出一截白瓷般的手臂,发出撕拉的呼声,宛若正随风低吟。
“双烛会好好的活——”
“定不辱没巫女的名号。”
语罢,我转身离开,没有一分留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