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在那一天的傍晚，当每日必然会肆虐死亡带的炽热暴雨终于停歇、整座城市废墟中开始升腾起氤氲的辐射雾时，梅露露回收了设在城郊荒漠中的几台受损监控设备，开始沿着习惯的路线朝着营房走去。但是，在接近那群“调查员”曾经使用过的据点时，她停下了脚步。
有东西被困在了一扇脏兮兮的玻璃门后。
那是“雨精灵”群体中的三只年幼个体，从周围的情况来看，它们似乎对那些观察者产生了兴趣，于是悄悄潜入了这座曾经是商店的废弃房屋内，躲在角落里偷偷观察对方。但不幸的是，当那些人结束“研究”离开时，他们完全没有注意到这三只“小透明”，并且顺手锁住了门。
在梅露露赶到时，三只“小透明”已经在狭窄的橱窗里被封锁了超过一个小时。虽然商店中的空间有数十平方米，对这些拳头般大小的生物而言，已经算是比较广阔的了。但奇怪的是，它们却表现得极度恐慌，不断拼命地撞击着玻璃门窗，发出一阵阵铜锣般的嗵嗵声。
在那些透明伞状身躯表面，由褶皱和深色色块构成的“脸”显露出了极度痛苦的神色。梅露露知道，这并不是偶然。
它们确实能够感受到痛苦，而且还将这种痛苦表现了出来。
梅露露立即粗暴地砸开了玻璃大门，放出了三只“小透明”。
在离开狭窄的室内之后，三只“雨精灵”立即飞上了高空，在湿热空气形成的漩涡之中起舞，像三只风筝一样，利用地面腾起的暖湿气流让自己一次次在空中升高，再升高，继续升高……而在这么做的过程中，它们的“表情”也从原先的恐慌和痛苦变成了喜悦。
梅露露知道了。
人们给这些生物起的名字确实没错。它们是雨中的精灵，属于被永恒炽热暴雨所笼罩着的赤道“死亡带”。只有这里的风和热，才能让它们体验那种只属于它们的无拘无束。这些炽热的狂风暴雨本是人类文明罪孽的象征，对于人类而言，只意味着死亡，可是，对“雨精灵”而言，则意味着至高的快乐。
这就是它们存在的意义。
在这天之后的一年之中，从两极地区又来了好几群“生物学调查员”。不过，由于有了上次的经验，每次当“调查员”们到来时，梅露露都会小心翼翼地跟随着他们，提防他们伤害“雨精灵”，或者将后者意外地锁在房间里。有好几次，那些“调查员”都向梅露露称赞了“雨精灵”可爱的外表，并流露出了希望与它们进行更加密切接触的希望。但每一次，梅露露都动用自己的权限婉拒了。
“对于这种生物的情况，我们仍然不十分了解，”这是梅露露回答时的说辞，“我们无法确认，贸然接触是否可能会对双方造成意料之外的负面影响，所以请不要随意靠近。”
当然，梅露露也不能确认“雨精灵”们是否受到了这些人出现的影响——她知道那些“调查员”来这里的目的不是调查，但至少，他们隐藏得很好，并没有打扰那些在空中飞舞着的“雨精灵”们，而后者似乎也没有发现这些外来者。就这样，双方继续相安无事地相处了一段时间，但不久之后，“雨精灵”出现的数量越来越少，出现频率也越来越低……
而当造访的“雨精灵”数量减少到一只时，艾丽娅亲自驾驶飞行器来到了梅露露所在的城市废墟。
6.
在呼啸的十二级狂风和仿佛要将天空劈开的闪电之间，这架专门为了赤道“死亡带”设计的、带有一对倾转旋翼的飞行器就像是一只巨大的信天翁，在与风暴搏斗的过程中奋力向前。
当然，信天翁在这个时代已经寥寥无几——热带环境的崩溃也压垮了南北温带，搅乱了大气环流，导致了一系列多米诺骨牌式的大灭绝。在常年维持着60摄氏度以上的高温、湿度高到足以让任何恒温动物的散热系统失效的“死亡带”，已经有数十年没有飞鸟的鸣叫声响起。倾盆大雨的重量甚至可以让专门设计的飞行器摇摇欲坠，更别说长着翅膀的动物了。
但是，这一切都没有影响位于飞行器前方的那只“雨精灵”。
在最后一次造访了梅露露的集装箱式营房之后，这只“雨精灵”就改变了外形，让自己变成了一只硕大的“风口袋”，并上升到了近千米的空中。大量的雨点落在“口袋”的顶部，却在胶质表层上迅速滑走，而落到沙漠附近后被高温蒸发、重新升上空中的湿热水汽，更是为它提供了近乎无穷尽的升力。只需要稍微调节“风口袋”的形状，这只小小的生物就能在空中灵活地改变方向。
而在上下翻飞的过程中，它的全身都亮起了鲜艳的色泽，在那张模拟出的人类“面孔”上，梅露露看到了她自从被制造出来后所见过的最为天真无邪的笑容。
无疑，这只“雨精灵”正处于极度的喜悦之中。
“漂亮，真是漂亮，没想到仅仅一个世纪的时间，当初的一个失败设计，居然会在机缘巧合之下，突变成如此的存在。”
“你在说什么？”在听到驾驶座上的艾丽娅的话后，梅露露问道。
“我花了很长的时间对‘雨精灵’的来源进行了调查，基本上摸清了其中的来龙去脉，”艾丽娅一边紧握着操纵杆，让飞行器能够继续跟踪那只在空中翻飞的小小生物，一边解释道，“它们最有可能的来源，应该是两个多世纪前，基因科学刚刚起步时，某家宠物公司的产物。”
“宠物？”
“没错。虽然在现代，所有不是人类生存必需的基因改造研究都已经被禁止了，不过，在那时，人类就像刚刚拿到新玩具的小孩一样，随意地用粗糙的基因剪辑工具剪辑和拼贴基因，就连一些小企业也可以这么做，”艾丽娅答道，“根据留下的不完全记录，当时的一家公司改造了一种与藻类共生的小型淡水水母，让它们拥有了离水之后较长时间生存的能力，以及改变自己轮廓的能力。除此之外，他们还强化了这些水母的神经系统，使得它们可以模拟自己接触到的其它物体。”
“所以……”
“那家公司在生态灾难降临之前就破产了，他们的‘产品’没有上市，就被随意放流到野外，之后无人问津，谁都没想到，这些生物会在生态崩溃的劫难中存活下来，甚至因为环境的剧变而发生如此程度的变异。”随着那只小小的“雨精灵”开始改变形态、逐渐下降，艾丽娅也操纵着飞行器降落了下去。
“我们今天的目的是……”
“没错，通过对这些‘雨精灵’的起源，以及活动模式的判断，我认为，它们很可能只有一个特定的繁殖场所，”在走出机舱时，艾丽娅说道，“而今天，它们要被保护起来。”
“保护？”
在飞行器降落处前方，是一片开阔的淡水水面。从水域附近的混凝土结构推断，这里过去很可能是一片人工湖，但现在，湖畔的绿化带早已消失，被流水冲刷的土壤消失殆尽，只剩下了光秃秃的岩石和混凝土。那只被两人跟踪着飞出了数百公里的“雨精灵”，就落在了这片湖水的中央，像是一枚春日里落水的桃花。
在水下，还有数以百计小得多的“雨精灵”正在游泳，其中一些已有成人的手掌大小，但大多数的“伞盖”直径仅仅相当于人的指尖，在凑近水面后，梅露露意识到，这一泓湖水中，似乎还存在着大量细小的颗粒状物质……
“这是与‘雨精灵’共生的藻类。它们的幼体在这里生长，将藻类纳入体腔，从而获得进行光合作用的能力。恐怕，这个罕见的小群落也只拥有这么一个特殊的繁殖地点，”艾丽娅叹了口气，“既然目的地已经确认，我们接下来就要上报这里的位置，准备开始保护工作了。”
“保护？它们不是生存得好好的吗？为什么要保护？”梅露露反问道。
“现在确实如此，但一千或者两千年后，就未必了，”艾丽娅说道，“科学家们对全球宏观气候模型的推演表明，最多再过二十个世纪，本次间冰期就大概率会结束，届时，‘死亡带’会因为自然降温而逐渐消失。这对于一切生物而言都是好事，但对它们而言……”
“我知道。”梅露露小声说道。她完全可以想象，在那足以令人窒息的暴雨与炽热消失之后，这些小生物的未来：它们已然适应了这片地狱，对它们而言，地球上绝大多数生命可以生存的沃土，反而是无法触及的黄泉异界，“所谓的保护呢？把它们带到极地？带到人类世界中吗？”
“正是。专家们已经设计了必要的设施，理论上可以维持‘雨精灵’在人工环境下的生存，我可以将相关数据资料给你，”艾丽娅说道，“这并不……欸？”
她突然被梅露露狠狠地击中了身后。
7.
对艾丽娅的系统进行重置没有花费太多时间：在被设计出来时，梅露露就已经负起了维护和修理其它同伴的责任。她知道该如何处理这些细节。当梅露露的同伴在飞行器中再次睁开双眼时，她发现，这架飞行器正在雨幕之下颠簸。
“我……刚才故障了吗？”
“没错，我们跟丢了目标。”梅露露说道，“因为气流导致的颠簸，你的部分元件受损，不过目前已经修复了。现在我们正在返航。”
“啊……好吧……真可惜。”艾丽娅没有多想——当然，也不可能多想，因为梅露露已经确保，她不可能留下任何与之前相关的记忆，“如果不能找到‘雨精灵’的繁殖地，就无法保护它们了。”
“这不重要。我会继续负责观察的。”梅露露答道——与此同时，她已经计划好了如何准备一套假的观察报告，甚至是合成的虚假图像，在足够长的时间内让人无法确定“雨精灵”的真正繁殖地。
当然，她知道，这样做在技术上讲并不理性：当“死亡带”消亡时，“雨精灵”这个由转基因水母变异而来的小小物种，终将退出历史舞台，来去匆匆。但即便如此，她却也不觉得自己做错了什么。毕竟，在看到艾丽娅提供的狭小的养殖设施设计图时，梅露露最先想到的，是那三只被困在玻璃门之后的“雨精灵”。在那一刻，她能感受到它们的痛苦——那是比死亡还要可怕的痛苦，是被与整个世界隔绝的、最深沉的痛苦。
正如她能够感知那只“雨精灵”在狂风暴雨中翻飞的快乐一样。
未来？至少对这些寿命须臾的小生命而言，千年之后的一切与不存在无异。她所期翼的只有一件事，那就是保住它们在现在的快乐。对她而言，这样就已经够了。
而梅露露很清楚，那些在风暴中翻飞的小生灵，同样也是这样想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