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杨睁开双眼时，父亲已经离开了，如果不是房间已经焕然一新，她几乎要以为之前的对话只是一场幻梦。
她站起身来，一把拉开窗帘看向天空，群星暗淡，红月高悬，恰如十五年前的那个夜晚。
那年她十岁，帝国机械神甫乘坐的穿梭机破空而来，在万民朝拜中缓缓降落。从穿梭机中踏出的神甫本人则在鲜花与赞美之词中被行政总督和官员们簇拥着坐进了豪华跑车里。
当乔杨和她的同学们受学院推荐，跟随机械神甫参加学者资格测试时，她感受到了这辈子从未感受过的骄傲感觉，街道上的每个人都在向他们行注目礼，投来好奇又充满羡慕的目光。
在送别宴上，往常只能在新闻中见到的大人物们纷纷过来与她握手、结交，而那些跟在大人物身后的美人们，有些满脸谦卑地向她敬酒，另一些则趁着大人物们与同桌的其他人说话时，偷偷用手指勾她的手心，待她抬眼望去，就投来一个黏稠的妩媚眼神。
等到宴会结束，她提着满满一书包的名片跟机械神甫登上了穿梭机。
几天后，乔杨与同学们站在了机械修会教堂内神圣的天使雕像前。
学者资格测试即时开始，随着机械神甫的声音，一个又一个身影走上前去，坐在皮质的的椅子上，静静等待空中垂下的无数电极贴合他们的脑袋。待到机械神甫上前检查完毕，便会诵读祷词，拉动开关，让奔流的蓝色电流沿着神圣电缆注入受试者脑袋中。
这些神圣的的电流会改造受试者的脑部结构，在他们颅内刻下永不磨灭的电流回路，好让他们可以每时每刻从覆盖整个世界的巨大网络中获取信息，无数人类数千万年积累在智库中的知识从此他们便可以随意取用，今夜之后，他们便会成为尊贵的「学者」。
根据神圣电流刻下的回路不同，「学者」之间亦有高下之分。
倘若受试者眼眸发出蓝光，便是最为低阶的「学者」，这类学者通常只能掌握某一专业方面的部分知识，并且几乎难以通过自己的研究为智库添砖加瓦。
而若是眼眸发出红光，便代表着这位「学者」日后将成为某一领域的权威，为帝国在知识的未知领域开疆拓土，成为这一领域之上一座屹立的丰碑。
至于金色眼眸，则只曾出现在传说之中的大贤者王扶林身上过，这象征着无上的智慧，就连帝国之子们面对大贤者也不得不甘拜下风，祂便是智慧的化身，祂本身的存在便已象征着科技与进步。
一个又一个学生走上前去，在神甫的见证下成为学者，学院中的大部分人事实上早在学习过程中就已被淘汰，能有资格踏入教堂的无一不天赋卓绝，来这里不过是走个过场，唯一的区别只是学者品级的高低罢了。
本该是这样的。
“下一个，乔杨。”神甫念出她的名字，她在众人的目光中走出队伍，迈向机械神甫，她没有任何紧张的理由，三年来她的成绩名列前茅，导师对她寄予厚望，同学对她交口称赞，她毫无疑问地将会是红眼学者。
甚至....也许她会是金眼学者?
她感到自己的血液开始变得滚烫，心脏止不住地狂跳。她坐上座椅，听到神甫开始高声吟唱，她移动目光看向导师，导师对她微微点头。
她定下心来，静静地等待着电流穿过头顶进入身体，牧师冗长的祷词结束，酥麻的感觉传遍全身，她睁眼看向正在等待的众人，没有听到惊叹的声音。
所以她肯定不是金眼学者。
乔杨有些失落，不过这也正常，贤者千年难遇，成为红眼学者才是最合理的结果。
但是她忽然发现众人眼中的情绪有些奇怪，像是疑惑、不解，部分人的眼神甚至是幸灾乐祸，她看向导师的眼睛，却见导师眉头紧锁，不知道在思考什么。
乔杨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一个恐怖的猜想从她的心底浮现，却又被她强行压制下去，她不愿意去思考那个荒谬的猜想，那是几乎不可能发生的事情。
但现实往往就是这样，概率为零的事件也能发生。
“乔杨，未通过学者资格测试。”
机械神甫的声音传来，他的音调并无变化，乔杨却觉得这几个字格外寒冷，冷得穿透了她的皮肤与骨头，如刀般扎进心脏。
她浑身的血忽然都冷了，心跳也平稳下来，乔杨感觉到自己前所未有地平静，她站起身来，在众人沉默的目光中走出教堂。
教堂外，一轮红月当空。
离开了装配有温度调节器的教堂，周围的空气霎时间便冰冷起来，教堂外是千丈高的绝壁，乔杨坐在教堂门口的石阶上，听风声在山谷里呜呜作响。
乔杨想过一个人如果遇到这样的情况会怎么样，明明泼天的富贵就在眼前却忽然一瞬之间全都变成了云烟，不仅如此，原本明亮的前途忽然一下子就变得黑暗起来，好像从此再也无路可走。
她以为遭受这样的挫折，人一定会崩溃、会大哭，也许是大喊大叫，又也许是从此堕落成报复社会的疯子，再不然就是沉默着从悬崖上跳下去。
但现实证明她错了，她甚至没有想流泪的感觉，哪怕想酝酿一下情绪也只感受得到干涩的眼眶。至于成为一个疯子报复社会，比如现在就想办法把教堂炸了之类的事她也不想干，做不做得到姑且不论，干嘛要去伤害其他无辜的人呢？
要不然找个地方自我了断？乔杨看了看深不见底的悬崖，颤抖的双腿非常诚实地对她的灵魂控诉着自己并不想死的事实。
乔杨打开书包，翻出笔和几张名片，在名片背面写着自己的计划：资格测试结果有没有可能出错？不能成为学者之后自己该干什么？当个厨子？要不去应聘一下建筑工人？
忽然，一滴雨水打在名片上，将原本清晰的字迹晕染得模糊不清，乔杨看着名片上一朵又一朵绽开的墨莲，觉得脑子里有根弦一下子断开了，所有的思路全都消失不见，只留下空白与虚无。
湿润的气息抚摸过她的脸庞，她拉开书包把所有的东西全都从悬崖上倒了下去，无数镶嵌着金粉的名片夹杂着她的学生证明在空中翻飞着，像是起舞的群蝶。
她什么也不剩了。乔杨想着，那些关乎名誉、地位和金钱的妄想全都滚蛋了，现在她的心里只剩下了一千丈空旷的风。
她干脆躺倒在地板上，任由越来越大的雨点拍打自己，雨水在脸上纵横交错，留下道道痕迹。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