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莱欧纳是我的竹马。说是这么说，其实我认为他只是我的跟班。
他是一个空有力量却不知如何使用的笨蛋，甚至会被小他三岁的豆丁欺压。明明他自己还是个豆丁的时候就能轻松移开挡住村口的巨石，随着年岁渐长，莱欧纳却成了村中“柔弱可欺”的代名词。第三次路过被一群豆丁当马骑的莱欧纳时，我终于忍不住停了下来。
“你就不能赶他们走吗？”
被豆丁群糊得满头是泥的莱欧纳茫然地看着我，他的眼睛是新鲜卷心菜的颜色。我最喜欢吃的就是卷心菜，于是我大发慈悲地开口了：“小鬼们，快给老娘滚！这家伙要给我干活！”
和一个人生活的莱欧纳不同，身为旅馆看板娘的我一天简直有山一般那么多的活要干。托工作的福，我看这个世界上的每个人都不爽。家中的那个老头除了料理一事无成，遇到困难只会大喊“狄娜！狄娜！快来帮帮我！”，莱欧纳的眼神和每晚独自喝酒的老头太像了，让我心中升起了一股掌控他的欲望。
豆丁们大喊着“狄娜大魔王要吃人啦！”跑开了，只剩下莱欧纳像一只淋了雨的小狗一样蹲在原地。我看了他一眼，他用无辜的眼睛看着我。
……算了。放他一马吧。我推着从酒馆订购的一车麦酒准备回到旅馆，一只脏兮兮的手却握到了车把上。
“我、我来吧……”
莱欧纳的声音比后院的羊还小。我放开车把，掏出口袋里的手帕扔给他：“干活之前先把自己弄干净！”
从那之后，我就收获了一个我说什么就做什么的好用跟班。上至搬运酒桶，下至削土豆皮，只要我需要，莱欧纳总是在。他就像草原上的史莱姆一样，无论我做什么他都接受。这并不妨碍我看他不爽。
明明吃喝都一样，莱欧纳却在半年之内比我高出了整整一头，虽然他在我面前总是弯着腰低着头，但这算怎么一回事啊？我夺过他面前的羊奶，他眨眨眼：“狄娜要喝吗？”
这史莱姆真是够了！
我又把杯子推回去，愤愤不平地喝了一口我杯子里的羊奶。
早知道当初就不应该留他在家里吃饭！他要是还和以前一样天天啃黑麦面包，我现在肯定还能拍着他的头哈哈大笑！
这家伙长得又快，力气又大，总有一天他会取代我成为老大。我才不想做史莱姆的跟班呢！那有前途可言吗？
……不过这家伙只是空有蛮力，要是我能有一把武器，谅他也不敢对我造次。
2
我开始学习剑术了。
莱欧纳是个天才剑客。
虽然我们都只是看着母亲留下来的剑术心得自己摸索，但只要长了眼睛的人都能够看出莱欧纳挥剑时的动作是多么可怕。
最开始的时候，我还能够凭借灵巧的动作刺中他。而现在，只是接下他平平无奇的一击就需要竭尽我的全力。
这令我感到十分挫败。
“早知道不让你和我一起学了。”我坐在树桩上用鞋尖轻轻踢他。
莱欧纳侧躺在我面前的草地上，面对着我：“可是狄娜很温柔啊。”
温柔？我对此嗤之以鼻。村里的小鬼头们都喊我魔王。只有这只史莱姆认为我是一个温柔的人。不过这话还算中听，我往他的怀里扔了一块黑面包。
史莱姆的天性就是不停地吞食，类史莱姆的莱欧纳也一样。一两块黑面包对我来说还不算什么，只要能停下莱欧纳肚中恼人的咕咕声就行。
莱欧纳站起身，非要和我挤在同一个树桩上。他把黑面包掰成两块，将小的那一块递给我。我接过来，含住一小块慢慢磨牙。
“我都说了我不喜欢吃黑面包。”我用腿撞了他一下。
莱欧纳笑呵呵的，他也不吃手里的面包，而是看着我意义不明地说了一句：“这样的狄娜只有我知道。”他笑得好恶心。我赶紧离开树桩，踩他一脚。
3
我十八岁了，莱欧纳也已经十九岁了。不过，我还是他的老大。
指望这软绵绵的家伙保护自己是不可能的。每次走在路上，碰上那群处在最可讨厌年纪的小鬼时，他还是不会反抗。小鬼们总是指着莱欧纳喊“羞羞脸！羞羞脸！”，而莱欧纳只会脸颊通红地看着我。这话有哪怕一铜币的杀伤力吗？我只能履行老大的职责，狠狠赶跑那群小鬼。十八岁的生活和以前没什么不同，去城里上了几年学，我们终于能够看懂母亲留下的剑术心得上写的内容了。小的时候我们只会看着上面画的图比比划划。要不是在学院里必须学习其他种族的语言，大概到今天我都还认为剑术心得页边上的都是花纹。
我觉得母亲应该和我一样不喜欢看书。她的剑术心得上面画满了图，留下的文字只有寥寥几句。
我挺喜欢最后一页上写的字的：“守护的真谛并不在于力量的多寡”。
有一段时间，我烦恼于莱欧纳的强大。剑术精湛再加上天生巨力，这会让站在他身边的我显得很没用。这种话当然不能说给跟班听，一个没用的老大到底有谁会跟随？
至少我不会。
莱欧纳会吗——虽然生活里缺少一只史莱姆或是一只小狗也没什么大不了的——但那只能由我主动放弃。
现在我还没对有一个跟班这件事感到厌烦呢。
后来我想开了。
莱欧纳太笨了。他做什么事情之前总是战战兢兢的，好像怕一不小心就会毁灭世界一样。虽然以他现在的怪力来说，毁灭一个村庄还是绰绰有余的，但他不会做出这种事的。
我来做那个提醒他的人就好了。
我会提醒他，你的力量并不可怕。
我还会提醒他，只要一直向前就好了。
所以当莱欧纳惊慌失措地闯进我的房间，问我应该怎么办的时候，我也是这么说的：“去做吧。”
即使他即将要踏上的，是一条名为神选勇者的荆棘之路。
4
莱欧纳是神选勇者。
这条消息不到一天就传遍了整个村庄，一天之后莱欧纳已经坐上了前去王都觐见国王的马车。
我站在村口，看着马车逐渐远去。烦人小鬼团站在我旁边，他们今天倒是很安静，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名为“不舍”的气息。
他们没有和我搭话，我径直回到旅馆一楼自己的房间，找出那封信。
这封信在我第一次打开母亲留下的心得时就发现了，它被夹在书页之间，信封的地址是王都国立学院。
虽然信封写的是通用语，信的内容却是用精灵语写的。这是一封邀请函，邀请我的母亲前往国立学院成为一名剑术导师。
我对父母的过去并没有太多的探知欲，只是接受一切。除了做饭仿佛什么事对他来说都一样的绵软老头，从未出现过在记忆里的神秘老妈，一家平平无奇的旅馆。这就是父母给我的一切。我认为我还挺幸运的，比起母亲早逝父亲失踪的莱欧纳来说。至少我的父亲没有放弃我不是吗？莱欧纳的父亲在看到三岁的他搬动巨石之后就失踪了，从那之后他就变成了一个破破烂烂的小孩。
莱欧纳是我的跟班。
现在他要去王都了。
身为老大的我难道要在村里等他一辈子吗？
这是个很普通的村庄，最前沿的信息传来至少要一个月。
我拎着行李箱往后院走去。那里有一匹很老很老的马，从我出生起就在了的马。
老头站在马边上，一遍又一遍地梳着马鬃。
“狄娜，去了王都记得要写信回来。”
我点点头，
他想了想，又补充了一句：“汤要出锅时再放卷心菜。”
……真讨厌，我就喜欢吃化在汤里的卷心菜不行吗？
5
我作为插班生入学国立学院已经过了一个月。就读于混合班，也就是大家所说的“吊车尾班级”。学院里的学生或是专精于剑术，或是一心研究魔法，还有些特别的学生会选择钻研药剂改良、炼金装备制作，只有“没有一项天赋突出”的人才会被丢进混合班这种什么都学一点的班级。这种班级毕业的人最后的归宿就是成为到处都是的冒险者，依靠猎取魔物、保护偏远村庄为生。
我很感激赛奇把我扔进吊车尾班级。谁说这班级差了，这班级简直太棒了。剑术、魔法、药剂、炼金，在这个班级里的人什么都得学一点，这正合我意。
谁会嫌弃自己学到的东西太多呢？我每天都非常忙碌，所以旁人看向我奇奇怪怪的眼神对我来说就像衣服上的灰，只要拍掉就行了。
我知道他们在背后说我是“乡下来的村姑”、“土包子”什么的，不过我也觉得他们只是一群脆弱的小鸡仔。我跑到学院的第一天赛奇带着我来到训练场，然后问我“觉得怎样”，我实话实说地回复她：“他们很弱。”
第二天，赛奇就把我塞进了混合班。据说我是百年来第一个插班生，所以所有人都对我很好奇。
但他们好奇的不是我的存在，而是：“你和圣女是什么关系？”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赛奇就是二十年前跟随勇者一起击败魔王的圣女。这不怪我。我只是知道二十年前曾有神选勇者击败了魔王，和他并肩作战的有剑圣、诗人和圣女。但没有人告诉过我这些人长什么样。
所以我和赛奇的关系？那就是“没有关系”。
围着我的人潮退去，我的称呼变成了“村姑”。
就算他们叫我公主又能改变什么？现在我的目标不是结交这群不成熟的小鬼，而是增进实力。如果因为弱者的闲言碎语就停下前进的脚步，这是对我自己的背叛。
我收起摊在桌上的书本，往宿舍后的小树林走去。
我习惯放学后看一个小时书，在黄昏时去林子里练剑。挑、刺、削、斩，然后天就会慢慢开始变黑。一层层深蓝染上昏黄的天空，又晕开轻纱般的紫色。星辰开始闪烁，这景象使我感到心灵的宁静。即使我和莱欧纳已经分开那么久，我们依然站在同一片天穹下。既然如此，我们必将迎来重逢的那一天。
但今天的森林真的很吵。我把剑收回剑鞘，一边用棉布擦着脸上的汗一边往传来声响的深处走去。
“……爆裂！”
……啊？谁会在森林里练习火属性魔法啊？
走到中心，我感到了久违的震惊。上一次被震撼到还是我七岁时看见八岁的莱欧纳搬走比他大三倍的巨石。郁郁葱葱的草地中间空出一片比我房间还大的荒地、正中间是围成一圈的沙包假人，一个和我年纪差不多大的女孩正站在中间举着法杖不断吟唱着爆裂魔法。
这个魔法的要点是把大量法力倾注在敌人内部的一点，依靠吟唱引导空气中的元素进入敌人体内引爆。不熟练的人就会像面前的她一样把魔力分散成一片，虽然打人还是很疼。正因这魔法的杀伤力之强，低年级的学生并不被允许学习这个魔法。不过高年级的人能做到她这个程度的也算是少有了，大多数人只会一股脑地输出而非引导魔力，然后再一口气调动大量元素，场面很“华丽”，伤害嘛……也就那样了。反正我听赛奇说过，以往还有学生用完这个魔法被没死掉的魔物反口咬死的，
我不喜欢管别人的闲事。虽然低年级不允许学这个魔法，但我也学了，所以我也不打算去阻止她……那女孩闷哼了一声，显然是有些力竭了，但她还是继续下一次吟唱。
白痴吗？这种情况下还继续吟唱损害的是自己的精神力吧？
我把剑拔出一点，想要终止她的这次吟唱。
站在假人中心的那女孩抬头看了我一眼，她的眼睛很明亮，一滴汗从她的额头滑下，一直掉到她发白的嘴唇上。
我停下了脚步。她完成了这一次的吟唱，即使法术的反馈滑稽的令人发笑，只是在袭向假人的途中爆发出了一个小小的、暗淡的火星。下一秒，她瘫倒在地上。
“……”
“……”
我和她对视了一会，她有气无力地抬起一只手：“劳驾，您能扶我起来吗？”
6
从小到大，我都很擅长在树林里找到适合休息的树桩。我坐在树桩上，那女孩则是倚靠着树桩，满脸是汗。
这里很安静。我能听见她的呼吸慢慢从急促恢复平缓，然后她挺直腰，从腰间的小包里取出一张手帕，细细地擦拭着额上的汗珠，等擦了汗，她又拿出一面会发光地小镜子，借着光开始梳头发。
她的忙碌让我感觉自己实在太闲了，于是我拔出剑开始保养武器。
她冷不丁地问我：“你叫什么名字？”
“狄娜。”
“狄娜小姐，请容许我诚挚地向您表达我对您帮助的感谢。”
什么鬼？王都的谢谢你是这么说的吗？
“不客气。”真要命，她要是再说点什么我可不知道怎么回复。她要是一句话不说就走、或者是高傲地丢下“谢谢”我尚且知道怎么应对。大不了追上去骂她一顿。但她表现得温和有礼，我一下感觉身上有虱子在跳。我站起来准备逃跑，反正她都谢完了，我还是赶紧走吧。
“等等，你不打算从我身上得到什么吗？”
得到什么？我和她对视，她站着的姿势很优雅，像是一株傲然的兰花。她的头发上别着闪闪发光的发卡，衣服的布料看着就是我叫不出名字的那种。她的法杖用料我倒是能看出来一点，冷衫木杖身上缠绕着秘银丝，引导宝石选的是最纯粹的、没有任何元素倾向的魔法水晶。
都是昂贵的东西。但我也用不上啊？
我们面面相觑，过了一会，她突然凑近我，指了指自己的脸：“莫非你不知道我的身份？”
我应该知道吗？
她看着我的脸，突然笑了。
退后几步，女孩提起裙摆，朝我屈膝行礼：“格拉维塔斯王国第一王女索菲亚·普莉玛·格拉维塔斯向您致敬。”
夜空下，她紫色的眼睛很像过去我钟爱的一种路旁无名的小花。也许那花并不是没有名字，只是在得知花的名字前，我就已经把那种花视作一种美丽的象征。所以，花的名字对我来说不再重要了。
没有人教过我如何对一名公主行礼，毕竟没有人会认为一个村庄里的无名姑娘会认识王城里高贵的公主。
但我确实学习过礼仪，在母亲的心得上，在图书馆的书本上。
我单膝触地，右手握拳放在胸前，直视她的眼睛。真正的骑士礼应当低下头颅表达自己对侍奉之人的尊敬，但我不是她的骑士。
“狄娜·福廷向您致敬。”
王女的眼睛闪闪发光，她拉着我起身。我还以为王女的手必定是光滑细腻的，然而她的手掌和我的手交握时，她的手显得如此有力，我被剑磨出的茧也出现在她的手上。她握着我的手，像是在吟诗一样：“狄娜，狄娜，请叫我索菲亚吧。”
我遵从了她的渴求：“索菲亚。”
她把我拉得更近了：“狄娜，狄娜，你也是来这里练习的吧？你今天练了什么呢？”
我实话实说：“今天的剑练习到一半就被你吵到了，后半程什么都没做。”
她的脸上立刻飞上一层薄红：“你不是还认识了索菲亚吗？”
我是村里的无名姑娘，她是王国的主人，我们本来只是同一片天空下永远的陌生人。而我们竟然互通姓名了。好吧，这的确算得上是“做了些什么”。
“是的，”我赞同她，“我今天练了剑，还认识了索菲亚。”
7
索菲亚今天又来到了训练场上。
林间的训练场是我和她的秘密基地。她并不是每天都来，而且我和她也并不走同一条路。索菲亚是王女，她住在森林后的行宫里。我还蛮同情她的，这样她每天上学得走多少路啊。索菲亚听完我说的话笑倒在我的肩上，她说她每天都坐马车上学，而且也不走森林里的小道。
马车，又是马车。
这东西出现在我生命中的次数少之又少，除了以前去镇上上学，就是莱欧纳离开村子的时候。我一时想不起来也是情有可原。
……这东西坐着怪想吐的，索菲亚实在是很强。
很强的索菲亚很要强。她在训练场上站着，法杖抵着额头正在冥想。这是锻炼精神力的一种方法，不过很少有人会用。对于学院的学生来说，感知魔力的能力是与生俱来的。很小的时候他们就会被家长带领着感受空气中的元素，所以调动魔力并不困难。用魔法对他们来说太自然了，根本没有人会专心去听入门级的冥想课。
我入学的时候倒是听了，但也不知道有什么用。那个时候我更加烦恼的是为什么自己的魔法威力比不过其他人的。我还是认为学院里的大多数学生很弱，无论是剑士还是法师，我都能打过。虽然是用我的剑。
我的魔法比不过其他人。我的魔法竟比不过其他人！
这实在是奇耻大辱。莱欧纳比我强也就算了，要是勇者比我还弱王国不就没救了。其他人凭什么比我强？
所以我去找了赛奇。赛奇问我：“你为什么不冥想？”
我听她的话乖乖冥想，她又问我，你为什么不一边冥想一边施法？
这是能做到的吗？
赛奇看着我，好像她才是那个充满疑惑的人一样。
我才不要被她看扁呢。于是我强迫自己在冥想的时候吟唱咒语。
嘴巴很干。手也有点酸。赛奇还在看着我。我的思维不受控制，开始胡思乱想。
母亲是赛奇的朋友。母亲和赛奇应该差不多年纪吧？可是母亲是精灵，那么她还活着的话应该比赛奇看着要更加年轻……笑得肯定也比赛奇更加温柔。
赛奇，赛奇为什么在笑？
一瞬间，我感觉自己像是分成了两半。一半的我好像和环境融为了一体，元素飘荡在空气中，又被我吸引；另一半的我只是下意识地挥动着法杖，喃喃着咒语。
一阵狂风卷起了赛奇办公室所有的纸张，窗帘高高地扬起，眼前的一切盘旋着、盘旋着、最后飞到了空中。
我感觉到自由。就好像我也变成了一阵风。又或许我是一只飞鸟，终于回到天空的怀抱。
风从赛奇的办公室里溜走了，我却没有。赛奇双臂环胸，看着我。
我放下法杖，看着她。
半晌她又笑了：“我的办公室就拜托你了。”
她还是别笑了。到处都是纸张和墨水的痕迹。一片狼藉。她怎么笑得出来的？
我认命地蹲下身开始整理，赛奇坐在窗台上对我说：“下次试试用你的剑施法。”说完，她往后一仰，从窗台上像一阵风一样消失了。
我也有点想像赛奇一样消失。从索菲亚的面前。冥想完的索菲亚睁开眼睛看见我，朝着我扑了过来。我习以为常地摸摸她的头，这大逆不道的动作我已经做到每天砍我一百次头都要砍一个月才算断罪完成的程度了。
一个人练习时的索菲塔即使失败千次万次也只会默默再来，我身边的索菲亚则是会第一时间冲上来要我抱抱。她说这是要从我身上汲取天才的气息。
我认为她只是没有见过莱欧纳那样真正的天才。但索菲亚只见到过我，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要是她能见见莱欧纳，就会发现我是那样的平平无奇。索菲亚在我的怀中蹭来蹭去，我忍了忍，还是卡住她的肩膀停住她的动作。
“很痒，真的很痒。”
索菲塔仰头看我，她的头发乱糟糟的：“你觉得痒，那你怎么不笑啊？”
啊，又来了。我牵动脸上的肌肉，试图挤出一个笑容。索菲亚盯着我看了会，然后说：“40分。”
竟然有进步。
索菲亚从我的怀里离开，顺便摸走了我放在腰包里的纸袋。是的，纸袋，具体来说是食堂装面包的纸袋。国立学院提供一日三餐外加宵夜，同时为了填饱天天锻炼的饿狼们的肚子，食堂随时提供面包可供外带。
索菲亚紧紧盯着纸袋，开始吟唱咒语。风元素开始汇聚到纸袋里，索菲亚放手让纸袋飞到空中，用手势引导另一半的风元素挤压袋口，让袋口收紧。
我在心中默默倒计时。第78秒的时候，纸袋炸开。
索菲亚回头看我，我说：“53分。”
比我的分高多了！但索菲亚还是不顾形象地抱了过来。第一次见面那个身姿凛凛、端庄优雅的王女到底去哪了？再说了，只练习了五次就进步这么大，索菲亚明明也是天才。
“爆裂魔法为什么这么难学呢……”
我安静地任由她的脑袋在我怀里蹭来蹭去。索菲亚需要的并不是我对她“已经做得很好”的肯定。她是一个骄傲的人，在做到令自己满意之前她都不会停下的。如今她已经能娴熟利用火元素完成爆裂魔法，即使毕业生也不过如此了。
利用风元素完成爆裂魔法只是我的一次小小尝试，在我看来，爆裂的本质是往载体中注入超出承受度的元素，火元素活跃、攻击性强，所以和爆裂相性很好。风元素以活泼、难以掌握著称，常被用于辅助快速转移。但我觉得风元素也可以让物品炸裂，就好像往纸袋里不停吹气一样。超过承受限度，纸袋就会爆开。
说到底还是因为我很喜欢用风魔法。
索菲亚说我简直就是精灵。天生的和风亲近。
沮丧了一会，索菲亚把我放开。
“狄娜，你报名了学院大比吗？”
我点点头。
索菲亚拉着我的手，专心地捏着我的手指：“我知道你肯定会赢的。但是狄娜，不要用你的剑去施展魔法。”
她再度提醒我：“做一个规则内的天才。”
8
报名学院大比是索菲亚给我的建议，在她问我为什么要来国立学院后。
我实话实说，因为我的跟班是神选勇者，我作为老大不能落后，必须变得强大，不能让跟班保护老大。
索菲亚手抖了一下，我感觉头上一疼，不知几根头发遭受了她的毒手。
“勇者还需要你保护呀。”她的语气怪怪的。
我叹气：“没办法，莱欧纳太笨了。他总是不知道反抗。”
“要是别人伤害他，难不成你要为了他对抗整个世界？”
“不会的，”我感觉到索菲亚的手停了下来，“我不会站到索菲亚的对面。”
这是真的。莱欧纳很重要，但是，索菲亚也很重要。莱欧纳是跟班，而索菲亚是我唯一的朋友。我很尊敬她。她总是那么骄傲，坚强。我有问过她为什么要那么执着于爆裂魔法，她说唯有爆裂魔法她总是学不好，而她是王女。
王女必须是完美的。
“所有人都觉得你很完美了。”我坦诚。
“‘我’不觉得，”她告诉我，又补充了一句，“而且爆裂魔法多好玩啊。”
我感觉到耳朵一疼，索菲亚不知道为什么捏住了我的耳朵，面色微红：“你瞎说什么呢？”
还不等我问她为什么，索菲亚又开口了：“我先说好，你可别指望我说服父王给勇者发把神剑什么的，我们没有这个。”
“为什么要给莱欧纳发神剑……？”
“那当然是为了让他一刀砍死魔王……”
“……？莱欧纳肯定会打败魔王的，即使没有神剑。”也不知道莱欧纳现在旅行到哪里了。
神选勇者需要做的事情当然不止是打败魔王。ta们作为神的使者，需要到各地加固上古时代神明留下的封印，以此组织魔王从人们的负面情绪中汲取力量壮大自身。魔王并不会被彻底消灭，祂总是被打败，又复苏，然后再被下一代的勇者打败。
这就仿佛是一种命定的轮回，所以也曾有人认为这是神明玩弄世人的游戏而选择了反抗。他们杀掉了勇者。之后发生的事情没有流传下来，我只知道从那之后大陆上多了一块永暗之地。
有前车之鉴在，莱欧纳至少不会被随便杀掉了。不过，等他打败魔王之后就不一样了。人们总是对勇者有很多期待，而莱欧纳总是处理不好这些。
我必须拥有实力，这样至少我可以带着他逃跑。
索菲亚终于放开了我的耳朵，她悠悠叹气：“勇者还真是命好，”她拨弄着她刚刚给我系上的红色丝带，“狄娜，如果你想要保护他，那就去获得权力吧。”
她和镜中的我对视，紫色的眼睛像是看透了我的内心：“如果你不想听到旁人议论、中伤勇者，那么你就得去做那个发声的人。”
她捧着我的脸，拭去我脸上的尘埃。
今早刚刚把说莱欧纳是“乡村勇者”的人按在地上打了一顿，竟然没有把脸擦干净，失策。
索菲亚把一份报名表放在我的梳妆台上，走出我的房间。她走得悄无声息，就像来时一样。
9
如果要问我参加大比的心情如何，那我只能说：一个能打的都没有。
索菲亚让我做一个“规则内的天才”，所以我规规矩矩地只使用剑术来打败对手。而我的对手们，用剑的，不如莱欧纳棘手，用剑的方式很粗糙，力气更是小的可笑；使用魔法的，索菲亚轻轻松松能打三个，施法的轨迹天马行空，我站着给他们打都打不中，这也就罢了，甚至有人把火球砸到了自己脚下。
倒是有个炼金专业的有点意思，这个专业的人来报名擂台赛的人只有她一个。她让自己的炼金随从为她而战，我看不懂她指挥随从的方法，只是觉得像弹奏诗篇的诗人一样随性自然。我很喜欢她把擂台变成一片泥泞然后随从围攻的战术，但她没有在空中布防，也许是没有想到一个用剑打败了所有对手的人竟然会从腰带上掏出一根小法杖，然后用风托举自己飞出包围圈。
当然我也可以选择把她的随从全都打碎，不过这只是一场小小的擂台赛，我没必要让我（或是她）过早背上沉重的债务。我看到了，王女也只是少量使用的秘银，那女孩竟然给每一个随从都配上了秘银回路。
看来我这辈子都不会成为一个炼金士了。
她见我飞到她面前，很识相地认输了。那是我的半决赛。
现在，决赛来了。
擂台对面的对手离我太远，我看不清他的表情。他的头发是蓝色的，我知道他是谁。学院里有实力的蓝头发魔法师，他的名字叫赛维鲁斯，传说中圣女赛奇的弟子。
他是一名专精水魔法的法师，和擅长治愈的赛奇不同，还没毕业的他已经有了属于自己的称号。
大家叫他“驭血者”，因为他连敌人的血都会用作武器。
我觉得他战斗的方式很有启发性。但我暂时还是不考虑用血，因为有点脏。
我举起我的剑，向他行礼：“狄娜·福廷，请指教。”
他回话很简洁：“赛维鲁斯·雷文鲁德。”
战斗开始了。
10
赛维鲁斯不愧是还未毕业就声名远扬的存在，他的施法技术非常精湛，吟唱咒文的时间更是只有数秒。在法术之道行进愈深的人，调动元素所需要的魔文也就更短。据说登峰造极的法师施法时根本不需要吟唱。
他使用许多水球封锁我的前路。如果是一般的法师，我会直接击碎水球直取法师本人，但在面对赛维鲁斯这样的法师时，这是不明智的。带有他魔力印记的水留在自己的身上，这不就是把靶子贴在自己身上吗？
如果是赛奇，她会在直接让所有水球为她所用的同时悄悄在对手身上留下自己的印记，表面上是争夺控制权，实际上是悄悄地把水元素聚集在对手的五官处，很快窒息感会让对手投降；我也可以做到这一点，但这太不狄娜了。
狄娜就像精灵一样。狄娜最喜欢的就是风。狄娜从小就练习剑术。
我抽出腰间的小法杖，当然我也可以用剑，但我答应过索菲亚的。
感受着风的流动，我把法杖插到头发里，握紧手中的剑跃然而起。
风在赛维鲁斯召唤出的水球表面上漾起一道道涟漪，我能感知到他正引导着水球朝我汇聚，也能感觉到他正试图在场上下起一场雨。
但风保护着我。水珠还未击打到我的身上，就被卷回赛维鲁斯的方向。时而侧身，时而跳起，我要成为狂澜之中的那只海燕，划破苍穹直到终点。
临近目标时，我终于看清赛维鲁斯的表情。他一脸无动于衷，但我能看见他的眼睛里有两个小小的我。
水流托起他往骤雨的中心，我握紧长剑，在心中吟唱最后的咒文。
风聚集到我剑指的方向，切断他身下的水流。水花四处飞溅，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赛维鲁斯跌落在地，我欺身而上将剑钉在他的脸颊旁，俯视他。
“你……”赛维鲁斯的瞳孔缩得很小。
他好像想说什么，但我打断了他，我用另一只手摸出我的法杖，补上最后一个法术。
只是一个小小的水球打在脸旁的地上，他却像是被打个正着一样一下闭紧了嘴。
我没有理会他，拔出长剑往场下走去。
好险，还好刚刚狂风骤雨的底下看不见，要是退场时手里没拿着法杖，岂不是显得我装都不愿意装一下？
那索菲亚肯定会不开心的。
11
决赛结束了。我抬头看去，盛装的索菲亚端坐在看台上，看不清表情。
我朝她的方向挥挥手，回到备战室，解开盘在头上的头发。虽然索菲亚教我的这个发型并不会扯得我头皮痛，但我还是觉得把头发简简单单地扎到一起就好。确认仪表没有失礼的地方，我坐下给自己倒了一杯红茶。茶还是温热的，应该是王宫来的侍女为我泡了新的。
有人敲门，看来是颁奖仪式要开始了。我打开门。
站在门外的是赛维鲁斯，他的头发是湿的……我是听说他连敌人的血液都会用作武器啦，原来连打湿头发的水他都留着吗？该不会想用头发上的水偷袭我吧？
我警惕地后退了两步。
赛维鲁斯盯着我：“你用剑的同时施法。”他的语气笃定。
“那又怎么样？”
我心里打定主意，要是他想告诉别人，我就去找赛奇告状。
他看着我的眼神像一个饿了三千年的人看到一桌大餐一样：“狄娜·福廷，你是一个天才。”
他说话真是毫无重点啊！我点点头：“对啊，怎么了？”
“你能再来一次吗？”
呃。他想干嘛？找打吗？
“不行。”我拒绝他。
他抿着嘴，耳朵飞快地红了起来。我看他半天不说话，干脆把门关上了。
干等着也是无聊，我从口袋里掏出老头转寄给我的莱欧纳的信。
与其说这是信件，不如说这是莱欧纳的日记。
“狄娜，我到王都了。这里的每一条街道都是如此的广阔。这令我开始怀念以前跟在你身后时的生活。你总是站在我的身前，而我越过你的肩膀去看前方的路，总觉得自己能够一往无前。”
这家伙的意思是说我块头太大，挡着他看路了？我撇嘴。
“狄娜，他们说要测试我作为勇者的实力，让我去打败一头烈焰熊。熊的力气还挺大的，不过我还是设法打败了它。还好熊的动作没有狄娜那么灵活。”
什么意思？我的灵活度是熊能比的？莱欧纳竟生起拿我和熊比的念头，大逆不道！
“明天就是出发的日子了。我住在山顶上，比风车上还要高。但我总觉得星星离这里比风车顶上还要远。国王派了许多人和我同行，我觉得他们都没有狄娜强大。不过，狄娜一定不愿意和我一起来，因为路上要一直吃黑麦面包，而狄娜最讨厌吃黑麦面包了。”
所以我说，莱欧纳是个笨蛋。如果他想要我跟着他一起去，他就应该把我偷偷藏在马车底下带走。其实我试过。我向神官自荐过，我说我很强，绝对能帮上勇者的忙。
神官问我：“勇者如此看重您，您觉得在面对危险时，他会选择顾全自身还是奋不顾身地去守护您呢？”
我甚至不用思考。因为莱欧纳就是一个会试图保护老大的笨蛋跟班。
我不能成为站在他身边的战友。也不愿意成为他的累赘。
所以我换了一个战场。
再次打开门，侍女躬身示意我可以前往会场。
尘埃在阳光下飞舞着，透过窗，我看见树影丛丛。我知道莱欧纳正在他的路上。而我也要走上我的路。
12
索菲亚身着盛装，站在国王身后。
她和国王长得非常像。但国王的红发和紫眸颜色都要更深一些。他们首先为第三名的炼金女孩颁奖，她有一个和她本人很像的代表智慧的名字。
我怕继续看着索菲亚会笑场，干脆看向观众席。站在正中间去看观众，感觉他们都比蚂蚁还要小。
国王给赛维鲁斯也颁了奖，赛维鲁斯还是没有多余的表情，只是很平淡地接过奖杯。
快要走到我身前的时候，国王停下脚步，侧头询问他身后的索菲亚：“索菲，她就是那个你经常提起的女孩吗？”
……索菲亚说我什么了？
我眨眨眼，看向索菲亚，她回避了我的视线：“是的，父王。”
国王长长地“哦”了一声，接着倒退几步，直接退到了索菲亚身后。
“父、父王？”
“我觉得应该由索菲来奖赏她——奖赏狄娜·福廷呀！”
国王意有所指地看着我腰上挂着的长剑。一瞬间，我感觉周围的风停止了。索菲亚和我对视，我跟随着心灵的指引，微微点了点头。
于是，索菲亚上前了。
我能感觉到其他人都在往后退，正中心只剩下我和索菲亚。
……那是格拉维斯塔王国历史上的故事。救国的女王与她的骑士在学院里相遇了。女王与骑士相识相知，骑士赢得比赛，却将荣誉献给了女王。
“我愿追随您直到生命的尽头”。骑士在献上荣誉时如此说道。她也用自己的一生履行了她的承诺。
而现在，我的挚友索菲亚正站在我的面前。
阳光很好。她的眼睛亮闪闪的。
我希望她一辈子欢笑，一辈子骄傲。
我单膝触地，解下腰上的长剑，低头向她献上。
“狄娜·福廷，愿成为您的盾与您的剑。”追随您直到生命的尽头。我把话语的后半句藏了起来，索菲亚不会愿意听见的。
救国女王的骑士，她的结局停在她为了保护女王而死的那一天。
我要是效仿那悲剧的骑士，索菲亚一定会拿头在我的怀里钻个没完没了。那得多痒啊！
手上的重量被取走，索菲亚的声音比平时都要尖细，哈哈，她也太紧张了吧。
“我以格拉维斯塔王国第一王女索菲亚·普莉玛·格拉维塔斯的名义封你为骑士，”剑鞘触碰到我的右肩，“你当武勇，你当谨慎，你要以一颗炽热的心去行你应行的事。”左肩微微一沉。
从今天开始，我将成为索菲亚的骑士。
13
骑着马行走在王都的大街上，这已经是第几回了呢？从家乡骑到王都的那匹老马已在我家后院颐养天年，我这个做主人的却整日奔波于王国上下，哎，真是人不如马。
将马托付给王宫的侍女，我朝书房走去。
在我们毕业之后，索菲被正式立为王储。此前她就已经随王一同出席各种场合，所有人都已默认她就是下一任女王。被立为王储后，她逐步开始处理政务，而我则是作为她的耳目替她巡视全国。
抬手示意侍女不要通报，我轻轻推开门，索菲正埋头在一大堆文书中。我收敛声息走到她的身后。
……
天色渐渐暗下，我把手按在索菲亚面前的文书上。
索菲脑子还没转过弯来，试图把我的手丢开。我加大力度，手稳稳地钉在原地。
她终于反应过来了。
“狄娜！”
端庄的王女毫无形象地大声喊着我的名字：“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三个小时前。”我用不赞同的眼神盯着这个至少埋头苦干了五个小时的人。
索菲心虚地把笔丢到一边：“好吧，好吧，今天的工作就干到这里吧，”她站直身体，开始扭头扭腰活动身体，我能清晰听见她骨头的咔咔声，“对了，晚上要一起吃饭吗？”
“不了，我要回去……”
“又是回信是吧？”她翻了个白眼，现在的她和王越来越像了，“什么勇者啊，我看是个长大的小孩似的。”
我心虚地摸摸鼻子，跟班被骂，我这个当老大的脸上也无光。不过莱欧纳确实话好多。
因为索菲成为王储，身为她第一骑士的我也开始有了更多的权力。最直接的就是，以往我只能单方面的收取莱欧纳的信件，现在我也可以利用王国的信使和他通信了。王国需要知道勇者目前的状况，以此决定是否派出增援。勇者也会利用信使向王国告发旅途中的所遇的不平之事。勇者解决民众一时的困扰，而王国则需要派人将安宁延续。
我头一回给莱欧纳寄信，还没几天信使就把他的回信给我了。那真是非常、非常厚的一叠信件。莱欧纳平时都把信放哪里啊？这要是放在身上，我看我再不用担心他受伤了。这厚度，寻常匕首都戳不穿——至于长剑？莱欧纳又不傻，有人对他拔剑他肯定会跑的。
如果说之前老头转寄给我的是莱欧纳日记选集，这叠信件就是莱欧纳游记。厚厚的一叠信，结果打开了也只有几行字，但信封里装了许许多多千奇百怪的东西。火山下捡的石头，用史莱姆凝胶封住的花朵，刻有精灵诗篇的木片，侧耳能听见海浪的海螺。
……他真的已经走了很长，很长的一段路。
“我本来想寄一颗星星给你，但埃塞尔说星星其实比山还大。我寄不过去，所以往纸上抄了几个和星星有关的故事。如果狄娜能记住，下次看见星星的时候就会想起我。”
我当然能记住。而且我本来也没忘记过他。竟然怀疑我的记性，这史莱姆罪大恶极！
14
如果说做骑士有哪里不好，那就是我必须陪索菲一起参加晚宴了。好在骑士可以不用穿华贵的礼服——那种重得要死的衣服，如果我哪天要做负重训练了，我肯定会穿的，现在就免了。
索菲在游刃有余地应酬，我左耳进右耳出。曾经我也试图认真听他们的对话，但我试了两次，每次都控制不住地开始发呆，最后我学会了索菲亚说的“严肃脸”，只要面无表情，看着就很威严。
然后我就可以开始走神。
我的眼神飘到远方，一抹深蓝吸住了我的视线。
哦，是赛维鲁斯啊。他怎么又脸红了？
啊哦，有个不幸的家伙正在豺狼虎豹包围着呢。我在心中暗暗偷笑。
赛维鲁斯抬起雾蒙蒙的眼睛，穿越人潮看向我。
……？他有话要和我说？
我向索菲示意暂时失陪，得到允许后径直走向赛维鲁斯。一路上不停有人和我打招呼，离开索菲身边就是这样，在她的身边我是她的骑士，离开之后就变成“下一任骑士团长”。我不好说自己的心情，但我感觉这种注视和以前看村姑的眼神没什么不同。
赛维鲁斯的身上有一股酒味，原来他不会喝酒啊？我扫过他手上的酒杯，杯子里的酒根本没见少。
好弱。
我暗自咋舌，抬起手握住他的胳膊，示意围着他的人：“失礼，我和首席有话要说。”
在这种场合提起官职总是很有用的。所有人一下就想起来眼前这个反应迟钝的男人其实是前代圣女的亲传弟子、法师塔的首席研究员，全都识趣地散开了。
我握着赛维鲁斯的胳膊，走向庭院。中途我松开手，他还是乖乖的跟在我的身后，我也没走太远，我得保证自己能在三十秒内回到索菲身边。
停下来，我问他：“你有话要对我说？”
他的眼睛还是雾蒙蒙的：“什么？”
和醉酒的人根本没法说话，我抬起手吟唱魔文，还好赛维鲁斯的思维似乎停摆了，见我开始吟唱也不反抗，任由我往他脸上洒水又吹风的。
“？？”
他的眼睛清澈起来，急忙倒退几步。
我收手，又问了一遍：“你刚刚看着我，是有话想对我说吗？”
“我看你……？”他重复了一遍，不知想到了什么，脸又红了。
怪人。
我打算走，他又开口了，说话犹犹豫豫的：“福廷，你……你有恋人吗？”
天啊。这家伙还在称呼我的姓氏就敢问出如此冒犯的问题。真想给他一拳。
“我为什么要告诉你？”
“你和勇者……？”
好想把他种进喷泉里。但这样一来会有人说索菲的部下嚣张跋扈。
我没必要把自己的事情说给他听。
转身，我离开庭院。
15
勇者击败魔王，即将凯旋！
莱欧纳的信件和喜讯同至。
上面只有一行字：“我终于做到了。狄娜，请等着我。我有好多话想对你说。”
这一行字我看了又看，终于感到了放松。
我想我一直很懊悔，懊悔自己为何如此弱小。如果我很强，我就可以告诉神官莱欧纳需要我。如果我比莱欧纳更强，那我就能告诉他，你别去做勇者了，我去打魔王，会赢的！
我知道老大和小跟班的游戏不会一直持续。我努力告诉自己，莱欧纳总有一天会离你而去的，就算你拼命阻拦，离别总会到来的。
很小的时候，我并不知道为什么温柔的父亲总是在晚上对着酒瓶发呆。其实他并不怎么喝酒，就连我把瓶子里的酒全换成果汁，他也毫无所觉。他只是坐着，盯着酒瓶。
后来我猜到了，他是在怀念母亲。我的母亲利博塔斯有一个更加广为人知的身份，大陆的剑圣。母亲是人类，却被精灵养大。她和精灵一样热爱自然，风魔法用得很好。她最喜欢喝放满蔬菜的炖汤，喜欢吃脆脆的卷心菜。
我也喜欢喝父亲做的炖汤。不过，我总是太心急，一下把所有蔬菜丢进去，最后变成一锅糊糊。
但父亲喝我做的蔬菜糊时总会露出笑容。我知道，他并非想要一直消沉，他只是无法止住思念。
所以我变成了一个会对父亲大呼小叫的坏小孩，我不再称呼他父亲，而是喊他老头；我每天都把旅馆的大门敞开，一有客人进门，立刻就喊老头做饭。只要忙碌起来，他就没有空盯着酒瓶，我总是这样希望。
莱欧纳最初看人的眼神和父亲很像。那眼神一下刺痛我的心，令我的怒火熊熊燃起。
他是天生有才能的存在。他搬开堵住村口的巨石，拯救了村庄——拯救了我。如果旅馆一直没有客人，我就无法让父亲变得忙碌。一直活在悲伤里我会死的。我才不要。
我不要做忘恩负义的人。
我开始饲养他，并且告诉自己别投入太多感情。毫无疑问的，我失败了。
我对这只亲手养大的史莱姆开始有了一种特殊的感情。
我还不知道这种心情的名字。
然后史莱姆变成勇者了。
……三年了，他终于要回来了。
呵呵，他信里总说自己一切都好，要是等他回来给我看到他身上有伤口，这史莱姆就死定了。
16
勇者一行归来之日，我作为王女的骑士随侍身旁。
因为是正式的日子，我穿上了骑士的典礼衣装。颜色是上黑下白，整体点缀金色的纹样，胸前再佩戴一枚红宝石胸章作为近卫骑士的身份证明。
头发盘起，用索菲送我的青绿发带作装饰，剑鞘也换成和典礼服饰一套的黑金设计。很沉稳，我非常满意。
门被拉开。
我第一时间看向最中央，然后收敛视线，肃立在索菲身后。
……莱欧纳怎么又长高了？！
看着好像挺有精神的。
一行人先是拜见国王，然后是国王陛下的慰问环节。他一一慰问小队的每个成员，最后终于到了莱欧纳。
“勇者莱欧纳啊，感谢你为王国所作的一切。”
“不敢当，一切都是为了守护重要之人。”
我能感觉他在看我。
王又开口了，我感觉自己的心在怦怦跳。
不知怎得，我想起来一件事。二十年前勇者的队伍广为人知的组成是勇者、剑圣、圣女和诗人。而其中的诗人，正是现在坐在王座上的国王陛下。
“嗯？你怎么看着索菲呀……哦，原来如此，你的重要之人就是索菲吗！”
他们两个见过面吗！我看见索菲捏紧了拳头。王好像感受不到索菲身上蓬勃的怒火，语调轻快地说：“这可真是！哎呀，这大好的日子，不如再多一桩喜事——”
“不是的！”我敢说莱欧纳这辈子声音都没这么大过，他的眼睛闭得紧紧的，“不是的！我对王女殿下并无……并无歹意！我，我想共度一生的人是狄娜！”他喊出我的名字，眼睛紧紧盯着我。
我……
我该说什么？
我感觉天底下的火元素都集中在我的头颅，仿佛下一秒就要炸开一样火热。莱欧纳只是和我对视就像是被烫到一样，一下回归了我最熟悉的扭扭捏捏模样。
“那个，我……狄娜……我不是……不对，我确实是……”
他在干什么呢？！
我张嘴，试图说些什么，但只有几个可悲的音节掉在地上。身前的索菲突然转过身气势汹汹地走到我身后，从背后一把抱住我：“勇者莱欧纳，你太放肆了！狄娜是属于我的骑士！”
索菲，不，索菲亚·格拉维塔斯，你怎么也在添乱？！
虽然你说的确实不算错，但效忠于你是这么说的吗？！
我感觉脸上的热度逐渐冷却下来，眼角余光看见对面的赛维鲁斯笑得像被丢在冰窖里三十年的鱼。他又是在笑什么了！
这里还是王宫吗！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冒险者工会呢！看热闹的诗人，事件中心的勇者和剑客，旁观的法师，主角还有个公主！一百个作家来了，三百个都会给他们之间编出一团乱麻的关系网！
可我没做过啊！真是踩到史莱姆了，怎么突然就进展到共度余生了？！
我动动胳膊，索菲把我放开。我走到国王面前：“陛下，恳请您给我和勇者莱欧纳一段独处的时间。”
王露出一个很可惜的表情，他没看够热闹吗……
“无妨。福廷卿请便。”
我尽量步伐平稳地朝谒见厅外走去，莱欧纳乖乖跟在我身后。
进到会客室，我第一时间捏上莱欧纳的脸，然后把他的脸夹在双手之间——挤压。
“莱欧纳·布兰德！你这笨蛋！”
莱欧纳的脸被我挤成一个滑稽的模样，眼巴巴地盯着我，我感觉手下的温度越来越高，吓得我赶紧松开手。
“你你你你你……”我不知道该把手往哪放，索性抱在胸前，不去看快要烧起来的莱欧纳。
这会客室可真热啊！
我们呆站了一会，莱欧纳终于开口了：“狄娜，我好想你。”
“哦。”我应声。
“嗯，还有，就是，那个……我刚才说的话……”莱欧纳开始结巴，不自觉地开始绕着我转圈，像是一只渴求主人注意的小狗。
“你说什么了？我可不知道。”真要命，我还以为温度能降下来一点呢！怎么还是这么热？我看绕来绕去的莱欧纳开始不顺眼了，伸出手拦住他。
“……！”
莱欧纳竟然蹲下去，把头放到了我的手下。他的头发很蓬松，被我的手压下去一个坑。我想收手，他却一把压住我的手：“狄娜，你不想我吗？”
我……我想他个头！
“我真的真的好想你，出发的时候，休息的时候，战斗的时候……”
“战斗还敢走神！”我立刻抓住他话语中的重点。
“想到狄娜的时候我总是充满力量，这样也不行吗？”他仰头，把我的手按到他的脸上。他长大——呃，变老了，眼睛不再是春日新绿的颜色，深邃的绿曈如同深不见底的湖泊，我一时竟无法挣脱。
“呃、嗯……那你可真是不成熟啊！遇到事情还要在心里向老大求助！”
我逃避了。我知道他的意思。但我，但我……
我没有想好。我还以为他至少会等上一个月再说！他总要适应一下王都的生活吧，三年前他被接到王都不久后就开始旅行，三年过去总会不习惯的……而且他还没有住所，他倒是可以住我家每天给我做做饭什么的……莱欧纳做饭还是挺好吃的。
这样的生活不正和以前一样吗？一个念头突然闯进我的脑海，我紧紧盯着我们叠在一起的手，这种程度的肌肤接触对我们来说已经太过熟悉。
我屈起手指，莱欧纳的脸质感有点粗糙。我收手，但莱欧纳不肯放手，他只好跟随我的动作站起身，
“你喜欢我，对吗？”
17
他的呼吸停住，却不愿避开我的双眼。他点头，我能看出他眼中的视死如归。
他认为我要对他做什么？这史莱姆胆敢揣测上意，真是罪不可赦！
我把另一只手也附在他的脸上，把他的头往下拉——
他的嘴唇很干燥。我伸出舌头舔了舔。好像在吃黑面包。
这感觉好像也没什么特别的。莱欧纳完全呆住了，他浑身僵硬得好像走了有一段时间了。我觉得无趣，退开一点。
下一秒，他给我表演了一个死而复生。脸颊的温度发烫，双颊通红，眼中的湖水漾起一圈圈波纹。
哦。噢。
这下有点意思了。
我再次拉过他，这一次我想尝试下更加……高阶的。我试着撬开他的嘴唇，那感觉比切开一个苹果还要简单。他很顺从的张开嘴，任由我施为。
嗯……我不好说是什么感觉。但莱欧纳的顺从让我感觉热血沸腾。我掌握着他……身体，还有精神。
也许我应该早这么做。这样一来，很多过去无法说出口的话就不会一直被藏在心中。
我想把他绑在我的身边。一辈子。我会很好的饲养他，让他拥有强健的体魄。我会毫不吝啬地赞美他，让他的眼睛永远闪闪发光。我想和他一起看星星，直至每一颗星辰的故事都了然于心。我会和他拼尽全力地对战，以剑的交汇代替语言……
我意识到我从未想象过莱欧纳不在我身边的生活。
我加重了力道，把他拉得更近，莱欧纳的手贴上我的手背，他开始回应我。
这是一个很别扭的姿势。但莱欧纳没有在意。
他逐渐发挥了他史莱姆的本色，紧紧地包裹着我。
……
一个吻结束了。他的眼睛湿漉漉的，我也感到呼吸非常急促。
“狄娜，狄娜……我们心中的想法是一样的吗？”
“如果不是，你要怎么收场？”
莱欧纳像是要哭了一样：“我……如果你发现我偷偷跟在你身后，请你不要太快杀死我……”
……这家伙到底把我当成什么人渣了！
“我给你一次重新组织语言的机会！“
莱欧纳是一个真正的笨蛋。他盯着我看了很久，终于找回了语言功能。
“……我爱你。”
我终于能够给心中无名的感情冠上一个正确的名号。
我拉起他的手，将每一个指节交叉，紧握。
“嗯，我也爱你。”
18
勇者莱欧纳·布兰德在击败魔王后，与王国首席骑士狄娜·福廷喜结连理。婚后，莱欧纳改姓福廷，他们组成了一个忙碌却温馨的家庭。
首席骑士狄娜一生追随女王索菲亚·普莉玛·格拉维斯塔，为她立下赫赫战功。
国立学院迎来了史上最可恨的剑术导师，勇者莱欧纳总是很疑惑：自己明明只是像狄娜一样教导学生，每个人却都说自己太严苛。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