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是个鲜活而又真诚的男孩子,尽管他或许远比同龄的其他男生要封闭别扭得多;平时心里总憋着话,只有情绪在过山车,即使身边热热闹闹,也会因为突然对什么厌烦而使得自己迅速冷却下来;这些他所言说的特征……姬野一方面感到“可能不至于吧?”,一方面又被引起了共鸣,也正是因为这些共通之处,她才能知道这个明明与自己交好,迄今为止没有任何不愉快的男孩子可能有多麻烦。就算这样,她却喜欢这种麻烦,比起平日里总是挂着傻笑,对他人的不适只会敷衍了事的家伙,黑木肯定会更体贴细心。自己的一些阴暗面,应该也可以在他面前流露出来……吧,这都是后话了,姬野讨厌赌博一样的未知感。
时间还很早,即使在那之后又简单护理了皮肤,也才刚刚十一二点,这是肯定睡不着的时间。受人关心,彼此说些知己话的暖意却使得心底难得的平静,于是她决定关灯睡觉。在脑海里临摹那个男生的面貌,谈不上帅气,只是瘦削的脸上总好像眯眯笑着,说话声音平静温和……意识就像浮漂在凝滞的时间截面,只差一步、一步就要睡去……随后,焦虑的,令人心烦意乱的气流就吹散了这宁静:现在是什么时间,从我闭上眼睛起已经多久没睡着了;母亲快回来了吗,她看见自己睡着了是会更满意还是哭诉只有自己在受难;以前上传sns的自拍还会有人点赞吗,会不会收到恶评,是不是删了更好呢……
就像是一只只毛虫从草叶间爬了出来,本来躺在林子里享受着温顺的风、和熙的阳光的自己,就这样变得心神不宁了。她无奈地打开手机,通知栏果然还是空空如也,躺下至今也才仅仅过了十五分钟,但如果再睡不着……她点开了熟悉的美妆频道,正巧看到了感兴趣的清纯系妆容,她一边思衬着黑木那种类型会不会喜欢这样,一边比较自己和博主使用的产品。因为兴趣被视频点燃,她又一连点开了好几条同频道的视频,由于博主与自己在东京时不算讨厌的同学认识,看见底下造谣情感生活的恶评时也颇有争论的冲动。
这有什么意义呢?可没意义也阻止不了她在脑海中回击一些堪称互联网暴民的言论,那些人就是世界之耻。正常人想分享自己的生活却不得不遭到骚扰,明明各有千秋的品牌之间,还总是被抨击来抨击去,在这中间随着“反正我觉得xxx更高档一些”“那个型号真的很土吧”之类情绪化的发言,变得戾气重重。
当黑木从脑中被驱赶后,仿佛只剩下了世界的丑陋,可悲的却是只有计较这些言论的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子。一再看着毫无意义,不能代表任何事物的内容,又为其中的愚蠢或是侵略性感到不安,有这个空,不是干什么都更强吗?而时间就在这样无尽的空转中迎来了寒冷的深夜,三四点是一个暧昧的界限,说是夜生活也好,说是已经通宵了也好。
过分活跃的头脑终于开始冷却,变得怠惰、昏沉起来,而就在此时,门锁被扭开的声音吱呀一声响了起来,脚步虚浮的高跟鞋一下下敲击着地板的声音都并不吵闹;如果这并不意味着某人回来,而仅仅是环境音该多么好啊。
下一刻,是呕吐一般的剧烈咳嗽声。那个已经很久不再工作,为了躲债才来到乡下的女人撞开了她本人不允许上锁的门;她看到自己女儿揉着好不容易开始扒拉下去眼皮的眼睛,陌生地看着她,这使她恼怒,于是她挥动右手,又不经大脑地说:“怎么不接妈妈!”
易于反驳的愚蠢内容总牵动大脑的思绪,因为对抗这些话语是那么容易而正确,不必为事物的复杂性感到不安或是无从抉择,问题却在于仅仅一再表述“正确的内容”是毫无益处甚至反作用的;姬野低下头,尽可能表现出顺从的状态,不使对方看到自己眼底里的轻蔑。
姬野总是无法将很多事情轻而易举地画上等号;母亲使劲捏住姬野的面颊,逼迫她仰起头,她从倾斜的视角中看到母亲的悲哀以及恶毒;自己在对方眼中还是她的女儿吗,还是说经由这熟悉的媒介,令其想起了她最痛恨的人?否则为什么一名醉鬼不袭击此外的任何人,而仅仅对自己,仅仅对自己……
沉重的手掌带来了沉重的痛苦,清亮的响声像是由异世界传来。有时姬野会觉得自己像是一团废棉絮,另一个更高层次的自己观望着发生的这一切,这麻木而自然发生的一切,就像是低级而庸俗的肥皂剧。“为什么少女不去反抗家庭的暴力,为什么会有母亲对自己诞下的骨肉如此恶毒……”故事真像是说不通的锈死的齿轮,从某一刻开始便偏离了常轨,少女只能接受非日常的常识:需要静静地等待疼痛,像一只脏污的玩偶那样任主人随意撕扯,抛弃。否则更锋锐的剪刀就会深入她的肌肤,剥开心脏——一团满是伤痕,从而遗忘了痛苦的旧棉絮,从中被掏了出来,鲜血淋漓。
可即使是这样的自己,也不愿意再添一笔丑陋的疤痕。黑木那张规矩,以至于显得与此时格格不入的纯良面容,随着眼球摄入一幕又一幕惊人的狰狞伤口变得愈发惊惧、嫌恶,眼睛睁得越来越大,就像是要使一颗乌黑的晶状体跌落,同时跌下的还有原本平和的嘴角,这张嘴下意识地一张一合,吐出猛然爆发的单字。
“轰!”
房门被重重地击打,回弹。就像是宣告一切已经结束了的过于响亮的钟声,深夜随着诞下女儿的哀伤的母亲离去而再度回到姬野的身边。姬野歪斜的身体像是一堆散落的积木,一对蒙满了灰尘的玻璃体静静注视着无声无息合不上的门扉;黑暗渐渐走了,稀疏的光线透过这个正常发挥功能的新家的窗格子,照亮视线前狭隘的区域。
姬野知道自己又睡得很少,使这具躯体变得更老旧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