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和熙的光线照进室内,沙希下意识地拉了拉被子,又折了回去。暖和的身体一片泰然,她意识到今天是周中,就在母亲敲响房门之前缓缓睁开了眼睛。
穿着围裙的母亲从门缝里露出半个身子,向她招了招手。沙希暖和地露出笑容,两人各道一声早安,互相点了点头,仿佛在说“快出来吃早餐”,“嗯,我知道”。这一声早安也将是沙希一天里最柔和的声音,习惯于大吵大闹而变得略带沙哑的嗓子,只有现在还剩几分含糊不清的嘤咛。
面包塞进嘴里,父亲正在看报,母亲在碗里转着勺子搅拌纳豆,沙希只对着父亲点了点头就从旁边拉过背包,一脚踩进鞋子里,一手扶正肩带。“我出门了!”父母异口同声的“路上小心”,就像是从无数个相同的日常里随手捡取一片叶子,不需要特地松手,便从手指间的缝隙里溜走了。
惠子不喜欢等沙希太久,时常会有明明很早,就自顾自地先走去学校的情况。沙希为此而有些不安,总是急匆匆地出门,却不知道去抱怨两句惠子。惠子娇小的身子被树荫整个遮蔽了,她正抬头看着什么,而沙希就像往常一样扑了上来。两人间的身高差导致沙希双腿只是微曲着,惠子也已经寸步难行。“沙——希——”棉花糖一样的声音即使大喊大叫,也丝毫不会令人担心,沙希仍然笑嘻嘻的,“小惠背我去上学啦。”
“才不要!”惠子拼命地左摇右晃也甩不掉这个拖油瓶,只好一屁股坐到树池砖上,沙希顺势侧躺到惠子的大腿上。“呼……呼……沙希还很困呢……”“你这笨蛋。”惠子也把玩起沙希的头发。一旦静下来,惠子很容易羡慕沙希,对方总是一副天真无邪的样子,活蹦乱跳的,太招人喜欢了,连讨厌她都不行。就连发质也比自己的好,丝滑、柔顺,富有润泽的乌黑色,惠子总会想象这一头长发顺着腰际倾泻而下的模样,只不过是背影罢了。
惠子对沙希这家伙的脸,无法想象出唯美的场景。她狠狠拉了一把头发,沙希吃痛地叫了一声,头埋进惠子的怀里,小狗般呜咽起来,“你干嘛……”。无法解释自己的心情,惠子转移了话题,“说起来,你不觉得姬野怪怪的吗?”
……
姬野的怒火陡然升腾起来,她能意识到自己的嘴角向下,视野范围也变得狭小起来,仿佛只要一开口声音就会变得深沉刻薄。留在课桌内的课本被同学打开了,乱糟糟地堆在桌子上,其中一个人手上还拿着自己的日记本。对方看了过来,姬野移开视线,随后深呼了一口气。
“姬野同学,不舒服吗?”
对方就像没意识到自己行为的冒犯性一般将日记本塞回了抽屉,故作礼貌的声音也令人犯呕。姬野不断提醒自己,以至于感到悲哀——自己已经是个一无所有、精神异常、跑到乡下来躲躲藏藏的,恶劣的高中生了,再这样动气只会更加丑陋。
“没事,还有些困吧。”
姬野走到桌前,故意流露出困惑的神态看向对方。旁边的人搭话了,“不好意思,看姬野同学上课好像很用功,想抄笔记来着。”醒目的金发,外套绑在腰间,带有关西腔的语气慵懒随意,这样一个人坐在惠子的位置回头看过来。渡边明,身边总聚拢着活泼好动,大声谈笑的人。
"没事的哦,明同学……"
“话说,姬野同学说话真好听呢,东京人都是这样吗?没事没事的,也很会安慰人呢。”
她身边的人也七嘴八舌地说了开来:“东京人就是不一样吧?”“哎呀,太有礼貌了有时候也令人受不了吧……”
姬野快要说不出话来了,这是她最大也无法克服的缺点,“做作”。一旦卖蠢会被真的踩在脚底下,但只要一心想着怎么给人以好印象,就无从避免“做作”这样的评价。小时候被夸奖像女明星一样清脆的声音在这种场合下,也变得像是故意强调自己的特殊一样。况且,自己有办法从中豁免吗,挂着虚假笑容压抑真实情绪的自己,虚伪过头了吧。
“谢谢……”
姬野想尽量避免多说话。重重踏下的响亮的脚步声,哒、哒、哒,沙希走到了座位前,“你们快让开。”明做出一副头疼表情扶着额头,“在这坐一会啦,你们到我的座位上去坐吧。”很快就有人附和,只是坐一会啦教室这么大你们先随便找个位置啦之类的。沙希则说,才不要,太不方便了。惠子面无表情地想挤过明把书包塞进抽屉里,明只好站了起来。她又握住姬野的手,“这两人真是的,你到我座位上来聊吧?”
还没等姬野回应,沙希就大声喊着:“阿明,你之前借我的杂志再不还就死定了!”明便松开手,三步变两步地撤开来,“明天就记得带过来啦!”她们终于都离开了,姬野也松了口气,把被随手扔进抽屉里的日记取了出来,重新整理起被翻得乱糟糟的课桌。惠子伸出手摸在日记本上,以关切的语气问:“里面没写什么吧?”
“没有。”姬野很确定这里面不会出现任何冒犯同学的内容,尽管她对来到乡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其实总是在不满,不断压抑着自己,但她十分明白自己的东西很容易被翻,在东京时就是这样。“班级里漂亮、高傲的女生”,无论怎么做自己似乎都难以避免给一部分人留下这样的印象,一开始还大大咧咧地向不理解的人讲出真心话,后来却净被纠着一些莫名其妙的话头被对方落实了自己果然在“看不起”她。
健康的时候应对这些事情,尽管也会心烦,但只要想着“不可能给所有人留下好印象,自己问心无愧便好”,再吃一些甜品看看漫画似乎也能很快就忘记不愉快的事情,也有力气一次又一次视图澄清他人的误解。可自己生病了……内心虚弱得就像连一阵风吹都经不起,每天好像只有一点点精力,不想再产生任何争论,无论被怎么看都好,只要表面上过得去就行了……姬野试图去习惯误解,比起解释自己说某句话时的心理状态,更多去果断承认自己令对方不满了,说愿意改变。就连被翻动东西,也当做“无可避免”的,比起被翻了后再生气,倒不如从一开始就不将任何对自己重要的东西留在学校,日记里也不写真心话,只写哪怕被看到了也没关系的场面话,只要一切事情都对自己没有意义,那么就不需要像一般人那样为某件事动气了。
而惠子仿佛从这简短的答复中听出了意味深长的含义,她看到姬野的脸色,“真苍白啊”,这样几个字脱口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