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木在上课铃响的前夕才进入教室,这个敏感而一贯懒得关心班级的人,一进来就看到姬野周围陷入了微妙的僵持。姬野埋头翻着书本,前桌的两人谈话也接近于窃窃私语,不时有别的同学将目光投向这里。他走到姬野的身旁,半蹲下来,轻声问:“发生什么了吗?”姬野摇摇头,倒是沙希回过身来,将发生的事都告诉他了。黑木感到担忧,又问:“书本都还好吧?”
姬野犹豫了一会儿,将放在旁边的一本书打开来摊在黑木的面前。“东京来的裱子”,边上画着一名像姬野那样披发的女高中生,五官被用扭曲的线条恶意涂抹,点上夸张的腮红。黑木被恶意所冲击了,他的思绪一时间迸发出了无数台词,“你没有错”、“那群人太过分了”、“我会保护你的”、“告诉老师吧”、“告诉老师也没用,你知道是谁画的吗,我跟她谈谈”……因为这是事关重大的事情,黑木不想显得轻浮,他在这时分离成了两个人:一个想只要安慰到对方就好,这才是最紧急的;一个想这远远不够,她是从东京来的势单力薄的少女,我要更加冷静,富有决断力,帮助她解决一切困境。
姬野轻描淡写地带过了黑木的为难,“可能是我做错了什么吧,说不定也只有这一次。”其实她内心很恐惧,她知道她可以依靠的只有她自己,有那样的母亲,就连转学转班也几乎是不可能的,而“不良少女”的所作所为又怎么可能只是这种程度呢?况且,她的精神状态也……只不过越是向朋友求援,就越是会变得孤独无援,尤其是在这样难以解决的事情面前。
无论友情或是好心,都是没有成就感,不开心便维持不下去的事物。没有人希望自己的朋友一直深陷泥潭,不断发出惨叫,于是只好当做自己没有这个朋友。
“你真的这样想吗?”
惠子柔软的声音里难得像是带了些冷气。姬野说不出话来,只好沉默下去。沙希犹豫了一会,还是向姬野询问她跟明之间发生了什么吗?姬野也在搜肠刮肚地想这个问题,并停留于一个画面前。她曾看见明带着那些“朋友”把一个女生堵在墙角,不过当时她很快就当看不见一样地从另一边走开了。
——姬野耻于提起这件事,或许这就是不正义的代价,而她不仅不正义了,还遭到了同样的待遇。有时姬野会想,自己是个十分罪有应得的人。她也不清楚今天发生的事,究竟是对方的“警告”,还是自己同样沦为了目标。只是无论如何自己似乎都应该更主动,至少该去了解那个遭到欺凌的女生,问询自己能做到什么。
——姬野想起了昨夜的事,想起了破烂的人偶,想起了自己沉重老旧的躯体。不,我没有特地为了自己考虑什么,只不过我是真的很累,我对什么都无能为力。
——姬野很早以前就想过死,并且对自己“成年”的样子缺乏想象,仿佛那是遥不可及的。自立、成长、强大,成为能改变什么的一个人,这种想象早已经碎裂得不见踪影。
——姬野还是没有将自己想到的线索说出口。她一面极力忽视惠子与沙希两人异样的眼光,一面麻木乐观地想到,说不定也只有这一次而已,大费周章就太累人了。
在课堂上,黑木又传了纸条过来。他写,我会站在你这边。姬野看了几乎要笑出来,她想这种刷存在感的方式真老套。引入死亡的思考后,她变得强大起来了,她想这一切都是无关紧要的事,于是她继续用惹人喜爱的口吻回应:谢谢,有你在我才不在乎那些不良呢(笑)。
惠子有意无意的那句话又在脑海里响了起来,“真苍白啊。”窗外传来了猫凄厉的叫声,不知是发情还是跌落了窗口。
……
内心的绝望深沉如墨,不仅仅是“消化”,还需面对亟待解决的现实——湿透,带着臭味的书本、室内鞋——身体被黑影纠缠一般动弹不得,映在墙上犹如烛光摇晃般的影子渐渐蜷曲成一团。那道声音,那道拖拉着,仿佛厌世者一样的声音,轻轻地击溃了这一团不够坚实的圆。就像颤抖着的画家所描绘的线条,向四面散开,涂满了整个世界。抽搐着的,漆黑的,惠子的心,被附着利爪的手掌,捏碎了。
惠子从噩梦中惊醒,心悸得叫她像梦中一样缩成一团,右手放在左胸,碰撞着的触感令她感到自己还活着,还活着。用力压下去,掌心只有柔软的肌肤,肌肤上没有被划出红线,仅仅只有掌握着自己身体一部分的实感。渐渐放松下来,她发现自己被闷出了一身细汗,掀开半边被子,就像鸟儿舒展了自己的翅膀。
再闭上眼睛也睡不着了,她的脑海中闪过了姬野,担忧的话语随之涌入脑海,另一方面隐隐约约的厌恶感又促使她只是放任这些话语流向远方。反而浮现些劝告的话语,好似希望对方变成另一个人,要更真诚、更开朗……随后,她哑然失笑,这不仅与自己完全不像,还仿佛想要再造一个沙希一样。
沙希横冲直撞地来到自己身边的模样,无论多久都像是保存在摄像机里一样清晰,远方若明若暗的微弱光线,近处厌恶的声音,自己因遮挡而受限的视野;在这一片黑暗混沌中,对方明朗的音色犹如朝晨响亮清澈的晨钟,“铛”的一声刺破了深沉如墨的漫漫黑夜。天际间散发出一点晨曦。
渐渐有光线照亮了房间里的陈设,惠子再也睡不着了。她侧身将轻薄的内裤扯下,一只手顺着平坦的小腹向下摸去,一只手按下手机的电源键,长按着录音,话筒图标凑近嘴边,对那个总是粘着自己的笨蛋,轻声的,就像是对着自己眷恋的恋人一般,留下了甜蜜的话语,早——安——。
全身的热气都聚集到了脸上,她感到自己被烧坏了脑子,呼出的话语也仿佛烫着水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