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否该让幼女看见鲜血淋漓?渡边明看到一些情景时会起鸡皮疙瘩,大人遮住小女孩的眼睛,说“不要看”。那只是一只死狗而已。她不知道自己此刻是什么心情,只知道她的肌肉仿佛抽搐了一下,而这种抽搐还总不断在重复,别的父亲母亲说不愿意让自己小孩听到吵架的时候、说不愿意让自己孩子看见自己抽烟的时候……。不足为外人道的小事,带来了几乎是无限的酸涩。无限就是不会结束的意思,可能永远不会结束。
她第一次看人的小拇指被切断,是什么时候?九岁,不,九岁时已经看到过父亲大出血的情景了,于此好像有很长的间隔;八岁,八岁是被送了一个刀疤脸面具那年;七岁、六岁、五岁……应该不会再小了。当时的感受已经遥远得像是异世界了,一切都那么陌生,只有心脏受压迫,一种仿佛处在真空环境中的体验还记忆犹新,随着刀子落下,新鲜的空气才又涌入进来,但之后的记忆混浊得令人迷失。就连当时是否真的亲眼看到过那样的情景也值得怀疑了。
父亲在电话中总不断重复着“砍断他的手脚!”“把那个混蛋沉江!”这类话,尽管这些话不是对自己说的,最开始却几乎要被吓哭。梦里开始出现匪夷所思的事物,缺了半边脸的残缺尸体,没有下半身的身子漂浮在空中。胆怯的自己先藏在某扇门后边——因为当时的视野像是猫眼一样——自己窥视着他们。渐渐的,产生了想要和他们说说话的心思,对自己来说,这些存在的确是熟悉的,熟悉到如果拒绝产生连结就堪称可悲的程度。
他们是那么亲切!围绕在自己身边,好像在羡慕地说着“这个人很完好欸”。自己被众星捧月一般飘飘然,于是,向他们伸出手,掌心与掌心相触时,恐怖的事物也变得平易近人了起来。这里什么异常都不存在,只不过是一个大家庭而已。
直到……面部一半裸露着血肉的叔叔,伤口里爬满了蛆虫,他烦躁地不断抓挠着,雪白而肥硕的虫子不断从手掌间跌落在地,又扭着身子想黏上他的裤管。他发出无限惨叫,惨叫中虫子又落入他的嘴巴里,他的身上被钻开了一个个血色的大洞,像口袋那样装满了肥膘的虫子。自己拼命接水往他的身上泼。可还是没有用,他不停在惨叫,像是永远不会结束。
我绝望地蹲下来了,双手抱住头“啊”的一声想要隔绝一切。周围似乎真的静了下来,睁开眼睛发现平时里围着自己转的幽魂们都默默地盯着自己看,短暂的喜悦徒然冷却了。
“就是她”,有人在说,这么说的声音越来越大了,就像一股会把人带向无限远的远方的浪潮。没有任何声音,周围是寂静的,冰冷彻骨的月光照在自己身上,墓园里的墓碑跟藤蔓也都留在原处。
灵魂在打哆嗦,被吵得无处可逃。我哭了,下意识地想像平时那样寻求安慰,却发现温暖的眼睛们都充满了暴戾,直瞪着自己……
渡边明惊醒了。她就像是被故乡所驱赶了,深夜里感到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无数张脸在她的脑海里闪回,她几乎不认识这里面的每一个人,只有一些信息从父亲的电话里被透露出来而已。开炸物店的叔叔有着一张和蔼可亲的脸,自己似乎被他微笑着抚摸过头顶,他又往自己怀里塞可乐饼。这是不可能的,后来打听了炸物店在哪个街区,自己从来没有住在那边过,自己也并不是一个可爱的,遭人怜爱的小女孩……
记忆变得暧昧不清了,过多的想象掺入进去,脑袋总是不清醒,就像梦恒久地盘旋其中。但是,渡边明没有疯,她悲哀地发现自己能分清一切,哪些人是陌生人,谁是自己的父亲,自己没有母亲,梦的材质,真实生活的触感。只是感情很不正常,感情在梦里面,在寄托着幻想的陌生人那里,父亲就像是一个——仅仅是一个——一直存在着的,今后也将存在着的,做着荒唐事的一个男人。自己住在这个男人的身边,替他清洗衣物,提供饭菜,而他给自己钱。他还很吵,吵到即使自己也会说脏话,也会咋舌了,却仍然无法忍耐他那无休止的电话,无休止的伤害计划。
渡边明染发,打扮成极道,和同学们勾肩搭背。带人骑自行车,飞奔到摔伤。塑料罐在房间里扔了满地。色情杂志摊在饭桌上看。房间里传出异性的喘息声。交男友,在家楼下说会一辈子“照顾”他。
父亲偶然看到了,笑着说,“阿明也长大了呀”。阿明藏在衣袖的手无声地握成拳头。她白了自己的父亲一眼,甩头说,“早就长大了”。是哪里的肌肉在颤抖,眼睛吗、面部吗、脊椎吗,仿佛有一股热量在全身流窜,随后又猝然停歇。什么都不会改变,也永远不会结束。
她说,自己是黑道的女儿。义气、暴力、荒唐。明这个字就像是父亲的一时糊涂。梦想跟梦境一样是会驱逐自己的事物。父亲对自己很好,很少打骂自己,每年都有生日礼物,为了自己而不再娶,总是说自己是为着阿明而活着。自己该像父亲那样活着。
悲伤的情绪流放在深夜就好,不切实际的幻想在梦里结束就好,渡边明只能以渡边明的方式活下去,因为渡边是父亲的姓氏,明是父亲取的名字。一切都在一开始便注定好了。
世界是无限的旷野,广大、浪漫、自由,骑着摩托车无论开多久都永远望不到尽头。没有太阳,没有月亮,没有停下来的理由,只能无尽地骑行。骷髅也会这么做的。
渡边明在睡前想起了杏子的画,和对方所写下的“东京来的裱子”,她想自己就算去东京了也什么都不会改变。难以理解想要去东京的梦想。
当晚,东京还是出现在了梦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