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己真的能做好电影导演吗?
这就像是天方夜谭,为什么要不知所谓地去尝试这种专业人士才能做的事情?即使这样问自己,却没什么悔意,不如说心里正在庆幸,“好在答应了!”——在这中间,到底发生了什么呢?很莫名其妙吧,明明是自身的情况。
我一直以来,都很喜欢猫。猫的身形很适合抱在怀里,抱起来还暖呼呼的;毛发柔软,抚摸时会打咕噜,就像是对关系要好的肯定;“喵喵”的声音特别粘人,和小宝宝一样;偶尔有不高兴、惰性的一面,伸懒腰、打哈欠的模样也很可爱,渴望看到小猫没有防备的睡相。
小时候的我,就是怀有这种喜好,才会一放学回家就急着逗弄那只因为一直有人喂养,而住进楼道的小猫吧。我一次又一次地抱起它,一次又一次地想看到猫咪更多不同的反应。我总是和它在一起,它都对我打呼噜了,大人们也说“这是姬野的猫呢”。我撑起它的双臂,让它像人一样直立行走,我一次又一次将它弄翻,想抚弄它的肚子。把它抱到胸前,再松手,看它身手矫健地调整好姿落地;再举过头顶。一开始不敢随便松手,先是对准一个觉得不会弄翻它的位置……
大人说,猫是不会摔伤的,可以从树梢跃上围墙,再从围墙上轻盈落地。猫咪也的确从自己身上一次又一次轻盈地落到地面,看不出任何滞碍,自己那么小心翼翼,完全只是缺乏常识而已。不去在乎这些,反而能玩得更开心。
直到有一天,平时都顺从着被我抱起来的猫,突然开始龇牙咧嘴了,还轻咬了一下手。我被吓得连忙松开了它,但随着试探——抚摸它的头,拉一拉后腿,把自己的手往它的肚子里塞,发现它对这些行为也恢复到像往日那样温顺了,只是呼噜声变小了一些,精神不是很足。于是我又把它抱了起来,安安稳稳地抱了半天,觉得没意思,又想和它玩了,就开始举过头顶,它却突然变得张牙舞爪起来,尽管没有攻击自己,也能感受到它伸出了坚硬的指甲。
快要抓不住它了,也担心被抓破脸。不知怎的,把它摔了出去,这回落地时它没有再矫健地四肢着地了,而是被结结实实地砸在了地上。那一刹那,就能感受到这次游戏可能跟以往的任何一次都不同了,心脏都好像僵住了而暂缓跳动,使得这一瞬间变得无比漫长,迫切地想要帮助小猫——
它才站起来,就对着姬野发出了过去从未有过的,像狂风持续不断灌入洞口一样低沉的哈气声,使这个幼小的女孩被吓到了,寸步难进。它保持着哈气声,面对着姬野一步一步往后退,直到或许是确认了安全吧,才转身拖着一只往内陷着,没能完全踩在地面上的后腿,一瘸一拐地跑开了。至此以后,它再没有回到这个楼道里来。
……
姬野总是会无由来地想起那时的画面,这种回忆的行为也形同一种另类的自残,她的情绪会很快跌入谷底,就像是温存着当时的伤害行为使自己的情绪停滞在这里而无以自拔。时不时就发呆,“醒”过来后也失去了笑容,有时候还会流下泪。朋友们一开始很关心她,她好像慢慢变得好转起来,但她始终都无法向任何人说出“发呆”“不开心”的原因,是哦,那是什么呢?随着认知异质的喃喃自语,随着其他人开始对这样的她变得不耐烦,“这个人不太正常”、“这个人有病”的话语在某时某刻变得越来越多,几乎要挤爆她的大脑。正常是什么,为什么会发呆,为什么会不开心,是我惹到别人不开心了吗?
时间久了,尤其是当她的言行举止变得掺入了越来越多的思考,她对自己的存在产生了难以言喻的陌生感。就像是步入一个真空的球体中,呼吸越来越困难,在窒息里,思考加快了,回顾着自己的所有,都好像别有用意,自己的声音真像女明星而不是东施效颦吗、自己真的做不到更加顾好他人的感受吗、自己与他人的距离感究竟是自己不善于社交还是真的带有一份冷漠傲气呢、连父母都变得越来越厌恶自己,这完全是咎由自取吧……小猫被重重砸在地上——小猫一只腿崴着站了起来——小猫的哈气声——思考与回忆的线路像是在同时运转,变得越来越界限模糊。
夸张的是,最后随着眼泪从眼睛里大滴大滴落下,喉咙里发出比那种猫的哈气声更像是野兽的嘶吼,身体止不住地开始发抖,呕吐物从身体里被挤了出来,跑到厕所里边哭边呕,像是要一直这样到死为止。
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她发现父亲不在自己的身边,好像在任何地方都失去了踪影。母亲带着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让母亲在门外等着,她被问了各种各样奇怪的问题,又填了一份表。她不太记得自己都写了些什么了,她觉得自己是那只瘸腿的猫。再次回过神的时候,她好像已经盯着洁白的天花板看了有很长时间,身边的床头柜里放着自己最喜欢的绘本,她拿起来翻了几页,有些发困,护士拿着一杯水跟几片药丸要她服下,她乖乖地听话了,药片被冰水咽进了喉咙里。困意叫人很舒服,好像一直以来都非常吵的某种噪音被从大脑里驱赶了出去,自己此时此刻就只是自己而已,无论干什么都可以。
自己好像得了很特殊的心理上的病,要在这里吃药住院。她这时候才恍然想起来“精神病院”是个很吓人的地方,但这里除了时不时响起像是野兽一样的叫声之外,反而是个非常安宁使人安心的地方。铁门、单人床、呼叫铃,早晨如果愿意的话还可以让护士领出去做早操。无忧无虑,早操、睡觉、看书、睡觉、吃饭、睡觉,她越发感到自己就像是只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猫了。没多久她就离开了单人间,转入多人间,获得了外出的许可,不过她不怎么想出去,她相信,这个世界上不会有比这里还舒服的地方了。但母亲准备为她办理出院手续时,她没有反对,她只是对母亲那种“从这里出来后,就不要再发神经了”的态度感到不适。
姬野很清楚她不是那只瘸腿的猫,但她仍然把自己当做一只瘸腿的猫。她很喜欢猫,她还有许多没办法对他人述说的隐秘,无论是手上的割痕、自拍账号、住院经历,还是曾摔坏了一只猫。她是多么苍白啊,怀抱着这些决定自己之所以为自己的巨大秘密,去演成另外一个美化后的遥远记忆中的自己。惠子就像敲着烟斗的侦探,而自己是身怀罪恶的犯人,她外表的人畜无害不仅无法令自己舒心,反而遮蔽了她锐利的鹰眼,使得任何对她过激的反应,都像是一个妄想症患者的胡编乱造。
……
她很清楚自己无法真诚地对待他人,很清楚如果继续像过去那样流露出“不正常”的痕迹,她还会继续被非议,被送回精神病院。她重新开始失眠,时不时陷入恨不得杀死自己的低潮中,最终选择的是剖开自己的肌肤,看着血珠从皮肤里渗出,汇聚成血沫子再缓缓淌下。这偶尔能带来媲美吃药的,令人精神放松的效果,自己多余到像剧烈的噪音一样充斥着的思绪随着带有痛感的地方渗出血液,而一同从身体里离开。她闭上眼,恍惚间有一个地方在流血,有一个地方停止了转动。
痛苦的时候她很想回去那里,但她知道,一个“正常人”在那里是待不下去的。自己会被迫恢复,因为恢复的过程很舒服而不会抗拒,直到在那里再也待不下去为止。与精神病院相比,也许疗养院更适合自己,但母亲不会为那种地方出医疗费。每次回到精神病院就相当于是重新开始,自己永远在原地踏步,曾经认识的人都变得无比遥远,只留自己被抛弃在起始点——不要!
黑木写下“美少女”三个字递给她,她很清楚对方对她产生了兴趣,她因为这种兴趣而得到救赎。在寻死之前——她原本是这样打算的——不会对黑木放手,她需要这样一个敏感而又纯真的男生重视自己,从对方的重视中获取足以支撑自己站起来直立行走的能量。
可是,一切都超出了预期。她无法维持某种低负荷的状态以放弃思考,她面临着生活中不得不去做的事情,“学园祭执行委员”,这样被迫肩负了全班人的一个职位,决定着不做的结果等同于失败。而在此之前,就已经有人在她的教科书上画下了一个“东京婊(喵)子”的形象。
“我们在学园祭上拍电影吧。”
这句话不是自己引诱某个男生就能做到的,不是自己获取了某种最低限度的安全感就能维系下去的,不是自己一直在做的事情,更不是一件只要随着时间流逝就会消失的事情。她等得到高中毕业,但等不到一部电影自己降临。如果她拥有自己的作品……人生会出现多大的变样呢?
她意识到,“自己去做一件事情”,这很可能会是这残缺的人生中,最后一次机会了。哪怕是当电影导演,这种不知所谓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