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在匿名论坛留下自己的想法时,常常被说太悲观了。这几乎导致,她觉得从了解自己的性向起,就一直处在这种悲观之中。这是延绵至今的根系。
可在幼苗向下生长之前,似乎也有只是迎着阳光的日子。那时候,她陷入对学姐的幻想之中无从自拔,一次又一次通过蛛丝马迹反复推断,学姐跟自己是一样的人。诞生一个又一个无止境的甜蜜幻境,在梦中被对方拥抱。单恋并不完全是苦涩的,至少在那些日子里,带来了虚构出的满足。少女第一次拥有喜欢的人,被对方的一颦一笑所触动,她的心阀几乎要关不住从心底里涌现出的爱意,每每想起便会忽视别的一切,陷入令人面红耳赤的幻想。
这时,击中了惠子,令她能从中触摸到自己爱慕之情的书叫作《浓京之实》。当时她还不能肯定——说不能肯定也许不对,自己对学姐的反应“异常”得完全不像是平时的自己,当时再没有任何人能带给自己类似的感受,这不叫喜欢,还能是怎么回事呢——但她回避了深入思考这一点,或许她是不想承担异常所带来的负担吧,还没有解开枷锁的勇气。但浓京之实两名少女暧昧地抱在一起的封面,以及书腰上“少女之间真挚情感”的标语仍然令她挪不开眼睛,或许是出于再度确认自己的感情,或许是出于纯粹的猎奇心,现在想来,她有很多理由去无意识地拿起这本书。
浓京之实是夏与罚的代表作。后来她了解过,在这本书之前,对方所出版的作品几乎都没能引起什么反响,书店的铺货率也一直不高。早期的两本书甚至就连第一批印刷出来的库存还得等到浓京之实爆火时,才都消化完毕。而到浓京之实时,情形则完全发生了变化,惠子虽然看书,但她口味并没有刁钻到非得去看在乡下城市里可能所有书店加起来也就进货了一两本的小说。当时,书店最前排的轻小说就已经足以满足她了。
现在想起来,浓京之实虽然出自一般小说的出版社,但那样插画式的人物封面设计,也很容易被误认为是轻小说吧。只不过,浓京之实的文笔要比轻小说好得多,但同样开门见山、引人入胜:
小京。这个名字自入学起,已经听到过多少次了呢?浓实快要感到厌烦了,注意力无法集中在眼前的画纸上。那个名字就像指甲划过玻璃的刺耳声响,比教室里其它嘈杂的声音要高上一个八度不止,一次次迫使她从专心的作画中抬起头来。而她看向的那个方向里,总有一名巧笑倩兮的少女。“小京”,这个名字真的有那么尖锐吗,明明自己写在纸上、喃喃在嘴巴里的时候,都显得那么普通。
……
厌烦,却无法不去在意。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情,为什么会对从未说过话的人产生那样的感情呢?直到这里,惠子才猛然意识过来,自己也对从未说过话的人,产生了过激的感情。
……
渐渐的,她认为自己是讨厌小京。或许自己是产生了很多小说里所描绘的,那种俗套的嫉妒吧,她开始感到有一些自我厌恶,却无法排解。与自己总是在埋头画画不同,那个人似乎对任何人都能应付得过来,总是带着一副亲切的笑容接纳他人,除了自己这样阴暗扭曲的人,有谁会讨厌她呢?
不知怎的,她画下了对方。或许是由于总是在注视对方的原因吧,这一次绘画的过程要出乎意料的顺利,从柔和的眼睛,到含笑的嘴角,偏棕色的长发,总是十分齐整的西装校服。如果这不是认识的人,而是一名出自自己笔下的原创少女,她一定会幻想与对方成为朋友的模样吧。这该是一个多么温柔、多么善于倾听的人呢,自己有什么想对对方说的吗……她会抱住自己的头,轻轻捋着头发,说一切都过去了吗?
眼泪突然落到了画纸上。讨厌或是嫉妒,她再也不想去考虑这样的单词了,她想要的是,想要的是……
……
浓实的画总是受人夸奖。一开始是在小学的时候,当时校报有留给四格漫画的版面,老师鼓励在美术课上表现很好的她也可以参与投稿。最开始,她完全不知道仅仅投稿这一行为会给她带来那么大的转变:画得好,便继续画,意识到自己其实画得不好,想要画得更好,却好像一直都无法满足。喜欢的画有那么多,那么多一眼看下去就令自己挪不开眼睛的少女,可哪怕是所有这些也无法令自己满足。这个人的脸太圆、那个人画得太板、明明很好的画构图里却有着带来违和感的东西……一直画、一直画、一直画,直到最后,她发现围绕在自己身边,找着自己玩过家家的小女孩们已经都不在那里了。她想要寻找她们,却发现所有人都已经跟印象里的形象不一样了,每个人的脸上都好像蒙着一层迷雾。她们只会客气地询问自己,最近画得怎么样了?有去她们从网上听说的某个网站、出版社、杂志投稿试试看吗?浓实还没有考虑过这些。她们打着哈哈说,浓实还是这么专注于画画本身呀,真羡慕。随后,注意力好像就回到了眼前的课业、另一个人、咖啡上去了,自己的话题已经结束了吗?她想说得更多,虽然画画的事,那些光影、透视、人物塑造,她自己也还摸得不是很透,没办法跟她们讲得太明白,可是她想听到更多她们的故事。
她张开嘴巴,想呼唤自己那些朋友的名字。可她发现,自己已经说不出口了。因为、因为、因为,所有人都好像处在世界的另一段,并且将自己理所当然地推向对面。为什么会变成这样,我们不是朋友吗!她就像溺水的人拼命想要抓住救命稻草,到最后把一切都倾述向唯一一名少女,现在,她已经不记得对方的名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