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子的母亲终于生产了。在产房外,惠子的眼睛不由自主地跟着父亲来回踱步的身影在转……焦急的心情仿佛在两人间越擦越变得火热,想看到母亲完好无事的样子,想看到可爱的弟弟刚出世时的模样。期盼与无法抹去的不安萦绕在心间,该说是快乐的情感还是痛苦呢,这样为等待本身所苦的情绪或许唯有叫焦急才更合适吧。
在生产的前几天,父母曾叫惠子去听母亲肚子里的动静。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怀孕的人仿佛恨不得向全天下都分享自己的喜悦,并误以为全天下的人都对此有同等程度的喜悦,但这到底也能算是稀奇事,抱着现在不听以后可能也没什么机会的心情,惠子将耳朵缓缓凑近了母亲的肚子。弟弟的力气可真大呀,她能明显感到这块凸出来的大肚子里所潜藏的确实是一个生命,他正在里面张牙舞爪着。她甚至有些担忧地确认了一眼母亲脸上有没有痛楚……
惠子没有那么讨厌父母。她只是为自己身上最重要的事情非得作为一个秘密在他们面前藏匿下去而感到不应该,一个家庭间不应该无话不谈互相关心的吗?他们身上却偏偏总是散发出“你以后可不要离经叛道”的古板气味来限制她说出自己身上的事情。可她也感到自疚吧,如果自己是一名“普通”的女生,会不会也能更加体贴父母,逗他们开怀呢?这两个人也一直没有在惠子想要的事物上短过她的,喜欢的衣服鞋子,买了满满一柜子的书……对他们而言,“进步”的观念所带来的大概只是对自己的无妄之灾吧,毕竟在过去自己的所作所为无论从什么方面看都可谓是模范父母了。要么对自己不公平,要么对父母不公平,好像总有这种只得去比较得失的事情。
她知道自己很幸福。只是,从姬野那得知她的家庭时,她心里又难免在想,如果是自己置于同样的处境,说不定反而会轻松一些。说到底,越是不切身的事情,越可以不用负责任,去畅想美好、畅快的可能。她为此而羞耻,只是不甚以为意。
因为父母一说起弟弟的事就停不下来,而自己却没法真心祝贺,她听完弟弟的声音后便低下头,默默准备回到自己的房间。父亲叫住她,说,增加一位家庭成员是很重大的事情,事先没有与你商量,对不起。惠子不知道该说什么。他又接着说,我们都希望你能高兴,你才是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她心里已经有一些刻薄的话从脑海中浮现出来了,只是她也不知道哪边才是对的,就好像有很多个与己无关的人在那里争论:多一个孩子怎么会开心;多一个孩子当然会开心;优先考虑自己;优先考虑父母……真烦啊,明明无论怎么选择都不能就一了百了。选择对待事件的态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去塑造乐观的预期让事实往那边靠,还是事先预演悲观的发展,以使自己无论如何都能接受?联想太过于活跃,就好像已经透支了这两种可能性,变得无论怎么样都可以了。可这又不可能,在真正触摸到可爱的弟弟被对方暖心之后,在真正被顽劣的弟弟弄得恼火之后,该发生的情感还是会浮现出来。至于说父母可能的区别对待,自己又能怎么做呢?“扮演一个懂事而又懂得撒娇的女孩子”,当一个最会讨取爱的女孩子,她知道的,她早就知道了。可不知道是对此真心感到不适,还是说舒适的日子过了太久以至于完全丧失了需要这么做以创造生存环境的警惕心,她总觉得,自己做不到。
父亲的声音渐渐融入了这些思考中,既是其中的一份子,又是促使它们发生变化的原点。“与后来的孩子,将一切都视作理所当然不同,第一个孩子会自然而然地比较弟弟出生前后的家庭”;是啊,所以我就必须得接受改变咯?;接受改变也没什么不好的吧,都是同龄人,说不定弟弟反而更好理解自己……
“我们很难想象惠子的想法。在你小时候,我们总以为自己是世上最了解你的人,有资格做你的代言人。可随着你一点点长大,你不如我们希望的那样活泼好动,也不像小时候那样爱笑。”就连内心也几乎沉默了下去,只有一直以来就确信的悲哀从心底一点点重现出来,你是一个沉默寡言、内向的人,所以你不受到喜爱,也对自己得不到理解的现状束手无策。可听到父母当面这么说,自己却没有丝毫不悦,反而有种“原来对方明白”的感动,当我们已经了解现状是坚固且难以动摇的时候,最合适的做法绝不是蒙起眼睛,假装自己还是一个标准的日本家庭。而是正视这一事实,告诉孩子,你的确不是我们希望的样子。这么一来,至少彼此之间还有靠近的可能,而不是永远被幻象阻隔。最悲哀的绝不是被否定,而是无论你怎么表现,对方都无动于衷地将你视作另一个人。
“可是我们依然爱你,你一直都很懂事,没有让我们多操过心。你比同龄的孩子要成熟许多,我们一直都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但我们不能让你扮演一个不懂事的调皮孩子,对吧?”
一直默默听着丈夫说话的母亲,这时也向惠子扬起一个笑脸。
“我们有时可能会将管人的习惯带到家里来,对你的一切都太严,这点我们很抱歉,也会努力改正。在我们的想象中,你也会成为一名温柔的姐姐,在弟弟因为父母的严厉不知所措时,告诉他,还有你在。这么一来,即使我们被讨厌了,那个孩子也一定会因为家中的感情而不愿意太过决绝。如果家庭里的四个人,各自只想着自己,在爆发矛盾时就各自躲得远远的,这不是一件很悲哀的事情吗?我们本可以那么好,无论惠子,还是你的父母,都不是一个坏人,对吧?但大人与孩子之间,有时是无法互相理解的,可姐弟之间应该就没有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成为弟弟最能无话不谈的那个人,而你也因为弟弟无条件的信赖而无法轻易对他放手,那么我们这两个人愚笨得,以至于无法理解你们的大人,也就不至于因为你们开始憎恨血缘的联系,而完全被抛弃了。”
好像一切的构图都有自己,好像一切的未来里自己都很重要;惠子在不知不觉间红了眼眶,“好”,她应声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已经哽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