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个走不到尽头的走廊里,佐仓只知道自己一直在往前走,一直是在往深处走去。
两侧的景色完全一模一样,一样的烛火,一样的木制墙壁,踩着布满无规则花纹的软榻,一样的温度,一样的湿度。
她想,如果在这里闭着眼转上两圈的话,就绝对分不清前后了,不过有大人在,应该没事的。
佐仓衬了衬手中滑落的太刀。太刀很重,真亏千本小姐能那么得心应手地使用,可是千本小姐看上去应该跟我差不多一个年纪吧。
好安静……
安静到甚至能够听到烛蜡滴在盘子上的声音。
除了她自己,一点脚步声都没有。
没有声音?
佐仓转身,在她身后背着千本的令狐一脸不知所措的样子看着她。佐仓松了一口气。
“大人,你怎么走路不出声啊。”
“怎么,害怕了,要不要哥哥的衣角借你牵牵啊?”
“你啊,除了耍嘴皮,就不能想想办法吗,我以为你有什么妙计呢,这样走下去也不是办法,大人你不是说这是真实的建筑吗,怎么会一直走不到头呢?”
“小鸠你没有发现吗?”
“大人发现出口了?”
“不是,你没有发现我们一直都在绕圈吗?”
“……我不明白。”佐仓以防万一看了一眼接下来要走的路。
“昏暗的烛光,将整道走廊的样式做得一模一样,而整个走廊都是以人无法察觉的弧度打造,所以其实我们一直在绕圈,而且不是在平地,整道走廊螺旋向地底延伸,每经过一圈都会进入另一更大半径的旋转走廊。”
佐仓一脸不解地看着令狐。
“我没有解释清楚吗?”
“不,大人,我大致明白你的意思,我真正感到疑惑的是,大人为何总能如此准确的道出答案,刚进入这个地方也是,你一眼就看出来这座建筑的门道了,好像……”
“好像这个地方就是我设计的一样?”
“我是这个意思,不过我相信……”
“小鸠,你不解的应该不止这件事吧。”
“唔……”
“你应该已经察觉到了不少的东西。”
令狐的举动打断佐仓继续说下去,她看着令狐将背在身后的千本平放在地面上。然后走到她身边将佐仓怀里的刀拿了过来。
“大人?”
令狐抽出手中的太刀,双眼无不是在看待可人一样看到刀刃。
“紫气东来,七品宝刀,非常不错。”
“大人,你想说什么?”佐仓不安地拉了拉令狐的衣服,引他重新回到话题上。
“小鸠,你觉得为什么我能这么准确地找到黑龙会的地盘?”
“千和城内,百姓不愿踏入的不就是他们的地盘了吗,既然如此,凭大人的本事很快就能找到了吧。”
“可是我却非常顺利地和有决定话语权的领头见面了,而且在进入他们的地盘时,没有任何人阻拦。”
“……”
“为什么领头愿意相信我,只需要将千本小姐的刀交给我就无需没收?”
“……”
令狐将整把太刀都抽了出来,手中的刀鞘随意地丢在脚边,双手把着刀柄,似在尝试发力。
“我给三豚君的纸条上到底写了什么?”
令狐拿刀小幅度空挥了两下。
“最后就是为什么我会知道这么多事情。”
“……为什么?”佐仓弱弱地问道。
“为什么呢,答案呼之欲出了,你是少部分受过教育的女人,应该还是比较聪明的。”令狐将刀架在肩膀上。
“只有,一种可能……”
佐仓推理出极具说服力的可能,不过令她意外的是,她对此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恐惧,而是还在找最后一块拼图。佐仓并没有就这么简单地掉入令狐的语言陷阱里。
“我是黑龙会的人,而我的任务就是把这个最近给我们带来这么多麻烦的女人带到无法逃跑的地方处理掉,这也是头目的意思。”
佐仓捂着嘴,身体害怕地向后迈了一步,诡异的空气萦绕,烛蜡又掉了一滴。
“那你,又为什么要把我带到这个地方?”
“不是答应你了嘛,要带你去别的地方,明明刚刚你不要回头我就能不知不觉处理掉一切,然后随便编个理由过去就万事大吉了,回头头目给我的赏钱足以让我带着你回大夏,太遗憾了。”
佐仓不再回应,而是双眼盯着令狐,细思半刻摇了摇头,她还是无法接受令狐的话:“不,你是为了骗我而在骗我。”
令狐一脸震惊的样子,然后突然大笑:“哈哈,太单纯了大小姐,是不是骗人,等我砍下这一刀不就知道了!”
令狐举刀就要砍下,佐仓立即飞扑在千本的身上,嘴上说得那么坚决,可身体还是害怕得发抖。
令狐没有因此停下手中的刀,而是大喊着:“只要在这里展现我的价值,我的地位就能再上一层了!”
横斩改刺杀,刀尖对准着两位少女交叠的地方刺去,那也是心脏交叠的地方。
刀身撕裂空气,刀背带着特殊结构的气口发出箫一样的声音。
温柔风铃的响声,以疾风之势从走廊两处袭来,途中打翻了烛火,刮毁了软榻,在木制墙壁上留下痕迹,无形、迅猛、如烈风。
最后只有清脆的金属震鸣的声音刺进佐仓的耳膜。
佐仓缓缓扭过头,在她身后的另一侧,一把约莫六尺的野太刀横在空中。野太刀刀身均匀,有非常精致的五爪蟒的纹样,极长的刀身是最为吸睛的地方。顺着银亮的刀身看下去,一个头戴红黑两色恶鬼面具,身披黑色和服的人正两只手把着大刀。
是这个人救了她们。
因此人极速掠过的而险些吹灭的烛火终于稳定了下来,让佐仓能更好地看清此人的身形。
很明显的女性身材。
接着整个走廊开始崩塌。
这才不像令狐所说的那样,所谓真实的建筑。两侧的墙壁像折纸一样以超乎逻辑的方式不断折叠直至消失,真的在发出木板被不断折断的声音,这嘈杂的声音差点让她没有注意到天花板也在无声上抬。
只有脚下踩着的软榻没有变。
“终于见到你了,大人。”令狐对周围的变化完全不感兴趣的样子,语气轻松得好像在跟朋友打招呼一样。
对方完全不理会,两臂发力甩刀,六尺的野太刀的气势恐怖如斯,那能够握下三只大手的刀柄下,佐仓注意到刚才发出的风铃声是系在上面的铃发出的。
令狐及时缩身,躲过了差点勾到他外袖的刀尖。
“啧,拙劣的演技。”鬼面的语气并没有那种中计后的懊悔,她早就清楚这一可能。
“演技只需要让您以为有一成会伤害到她的可能,就已经达成我的目的了。”令狐再度向后跳跃,保持他们之间的距离足够远,这也将佐仓的视线拉远了不少,让她回过头来观察周围的环境。
一个看不见外界的空间,只有一扇木门提供出口。这里非常空旷,摆设都是一股非常浓厚的道场气息,四面互相并不连接的大屏风围住了她们。这里就是按照道场的样子打造的,那边缘处栽种的花草,让佐仓不得不会想起千本白介绍自家道场的那些话。
佐仓看向身下的千本,她完全没有要醒的迹象,脸上沾了灰,并无大碍。
的确是拙劣的演技,令狐接踵而至的提问带来的压迫感,以及刚才那长廊里的氛围烘托,这一切所营造的恐惧让她一时间无法辨别出来。理性告诉她,真的有九成真的如令狐所说的那样,有九成她真的可能会死,而她竟然将自己的性命押在了那虚无缥缈的一成上——对方明明只是一个认识不到两天的男人。
那个曾经选择轻生的佐仓,现在竟然又重新害怕死亡了?
有什么理由,让佐仓能如此相信他是善的?
她没能继续思考下去,鬼面女人继续展开了攻势。
本应奇重的野太刀,在那女人的手里好似失了重,可令狐每一次格挡都能从视觉上体会到那压在令狐刀上的沉。
铃声与箫声交汇。
甩刀,缩身,追砍,卸力,再缩身,重复又重复。
女武士的攻势猛烈如巨蟒,一步步将令狐逼入绝境,看似笨重的砍击背后是为另一步追击的准备,想要一举绞死。令狐却如脱兔一般,次次都能从虎口逃脱。
佐仓其实看不出其中的门道,她只看得出好似令狐一直在四处逃窜,鬼面则攻势猛烈,而且完全看不出她有疲弱的迹象,但佐仓这样的外行人也无法就这么断定令狐就是处于下风。
他的每一步都游刃有余。
直到令狐在道场的中央落地,正面迎着鬼面的恐怖刀刃袭来,这明明是个机会,令狐完全不像是要逃的样子。不过刀在就要斩断他的脖子之前停下了。
鬼面眼睁睁看着令狐将手中的太刀收回原本不知道被他丢到哪里去的刀鞘里。
“我清楚大人的时间很宝贵,练武就到这里吧,好吗?”
令狐并非是在征求意见,他已经越过鬼面的野太刀走向佐仓她们。
佐仓还有些顾及。
“大人……”
佐仓的理性很清楚令狐没有伤害她们的打算,可她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能让她放心,刚才令狐恐吓的表情还历历在目。
谁曾想,一只手直接搭在佐仓的头上,左右摸了摸,就像之前令狐把她变成狐狸那次一样,这次她没有变身。
“辛苦你咯,还好你不笨,不如说是有点太过聪明了,差点就毁了我的计划——真亏你能这么信任我。”
“唔……”听见令狐又是如此说着风凉话,佐仓才终于卸下心防,嘴里呜咽,眼睛开始迷离了。
“啊,我做太过了吗,对不起啦。”
“什么,唔,什么笨不笨,唔,你那么简陋的演技,唔,我,我早就,唔,看出来了好吧……”佐仓带着哭腔说着,拼命用眼角卡住眼泪的阀门。
“别哭啊。”
令狐还在安慰着佐仓,鬼面就已经来到他的身后,手里的刀垂在地上,随时都能发力取下令狐的人头,她居高临下的说道:“你不是我们的人,你到底是来干什么的,我不想再听到你说一句假话!”
令狐站将刀放在千本的身旁,站起身,转过来面对鬼面。
“会长大人,我无意冒犯,只是想要能早点跟闭关修炼的您见上面而已,如果你多关心关心基层的组织人员,不就能一眼看出我是在说谎么。”
“不要废话。”
令狐让出了身位,让女武士能直接看到躺在地上的千本白。
“在这之前不想先看看你不惜现身也想保护的人,您应该好久都没亲眼见过她了。”
语毕,佐仓也抹掉偷偷流下的泪,识趣地跟令狐站到一旁去。
鬼面也没有拒绝,原地站着像是在做思想斗争,很快还是放下了架子,急忙跪在千本的身边,抱在怀里,细细端详。
她摘下了面具。她脑后银色的瀑布倾泻而下,面具之下是一张外洋人的脸,立体、俊美。
这是佐仓第一次见到外洋人的脸,带给她一种奇特的感性,是她认知之外的另一种美的感性。
“大人,难道说,她就是……”终于缓过气来的佐仓低声询问。
“事情没有你想得那么美好,千本小姐的母亲早就去世了,头目大概,呃,是她的亲戚,大概。”
“……大人的计划不就是利用别人对千本小姐的情感,来逼迫对方现身么,可大人你连对方的身份都是一知半解,你到底有没有想过计划失败的后果啊。”
“说到计划,你怎么这么相信我不是真心想杀了你们?”
“因为至少与你相识一天的我也比第一次见面的头目要更了解你一点。”
“说得好像你什么都懂一样。”
“大人不也总是一幅故弄玄虚的样子,你这下也该知道这么跟人说话让人很不舒服吧,若是他人,我可一点都不会嘴上留情的。”
”佐仓真的越来越像玲珑了,怎么训人的话都那么的像。”
“不知道为什么——我不是讨厌玲珑小姐——从你嘴里说出来我很像她,让我心里有点不舒服。”
佐仓无奈地叹了口气,她神经已经疲惫了,不想再跟令狐说这些没有营养的话。
女武士轻手抚摸千本的脸颊,洁净又白嫩,女武士不是她的母亲,但眼里全是母爱的光。
她头也不抬地说:“还有谁知道我和阿白的关系?”
“只有在场的我们二人和她,就连千本老先生都不知道你的在千和。”
“当年的船翻在沟里,我幸运地活着登岛,那个男人早以为我死了——这位姑娘是来做什么的?”
“佐仓家,大人是否听闻。”
“来人!”女武士大喊一声,门开了,一位带着眼镜同样梳着武士头的青年就站在门边,没有踏足半步。
“头目。”他毕恭毕敬地回应。
“佐仓家。”
“大户人家,有个叫佐仓金一郎的在米巳大人的柜坊里博戏出千赢了不少钱,还搁着没有处理,前天佐仓家的千金不见了,叫佐仓鸠。”
“下去吧。”
青年退出视野,安静地合上了门。
“所以她是那个已经死了的千金?”
“我到这里来是想跟您做个交易,第一,我想要千金的死由黑龙会负责,对外宣传是黑龙会下的手,理由嘛,你们是内行,说实话刚才我已经听到一个合理的理由了,至于第二,我需要几张从西港偷渡到大夏的船票。”
“我有什么好处?”
“因为我能帮你找到你想要的真相。”
“……”
“十年前东海贼船频繁袭击大和,千和城的西海最为严重,要说其中最出名的事件,那就只有千本道场千金被掳事件,而且是凭空在家中消失,虽然事后平安归来,可是没人能解释得通,您的孙女在这段时间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她是怎么得救的,最后被审判的凶手当然也是幕府为平息事件拉出来的替罪羊而已,也就是说凶手现在仍然逍遥法外。”
“你知道得过于详细了。”
“我认识一个兜售旧书的贩子,那儿连官家不要的公文都卖,这个当时贼患结束时张贴的公示也并非寻不到。”
“一个公示怎么可能将替罪羊的事也提及?”
“这就是我调查的成果了。”
“……所以真的没有抓到那个杀死我女儿的凶手,那个人现在还活着。”女人周身的气流不断膨胀,甚至卷起风来,不过她看着千本熟睡的脸,又平息下来。
“头目大人,就跟我做这笔生意吧,我会帮你调查这之后的事,你需要做的只是将两条命令下达给手下。”
“你想回大夏为何要选择偷渡,比起费力找我讨要偷渡船,去买张正经船票更简单吧?”
“大人不是不知道,秋收完两月之后是什么日子。”
“元武会。”
“头目大人多半也会参加吧,既然如此不如捎我们一程,而且我希望能够先去琉球一趟,正经船票可不会答应我的要求。”
“从这里坐船到最近的港口也要近一个月,你是说我调查了将近十年的事情,你会在一个月内找到答案?”
“这跟时间没有关系,如果顺利的话,无需一个月。”
女武士将怀里的千本安稳地放在地上,绕过他们二人,在道场的中央跪坐下来,将手里的太刀收回落在那的刀鞘里。
“对我没有任何坏处,精心设计的交易,我记得你叫……”
“夏语发音,‘令狐,尽待’。”
“令狐,我不会相信你说的话,不过只要你真的把有用的东西交到我的手上,我就会答应你的要求,如果不成,我一定会带着你们两个人的脑袋回到大夏,算是帮你们落叶归根了。”
“跟黑龙会谈条件,只是被砍头,已经是大人的仁慈了。”
“那就为了你还有你女人的命去挣扎吧,武运昌隆。”
不知从何处发出的,门合上的声音,让他们一行人在声音结束后突然出现在了一开始的小宅门前。门是锁着的,周围没有人,三豚勇也不在门口。
佐仓看着令狐,想要知道他下一步打算。
“走吧,这下准备工作已经做好了。”令狐蹲下来,背起还没有醒的千本。
“大人,原来你要带我去大夏吗。”
“不想去吗,不是说去哪都行。”
“我不是这个意思……大人,你真的为我做了很多事。”
“我也把你拖下水了——你怎么好像一点都不怕的样子。”
“我已经跟大人是同一条船的了,有大人在,我肯定不会有事的啦。”
“哦吼,越来越崇拜我了吗,真伤脑筋呢,”令狐毫无边界感地跟佐仓勾肩搭背起来,“这就是有魅力的男人的烦恼吗。”
佐仓害羞的从令狐身边逃开,自己快步往外走:“怎么可能,胡说啦,走啦,真烦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