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回】完:断弦

作者:無流名離 更新时间:2025/9/20 17:20:14 字数:3605

那是在我的手还能被父亲完全包在手心里的时候,那是在千和城的四周还没有被石墙包围住的时候,那是我的母亲还陪在我身边的时候。我还没有那么看得清这个世界,我住在最好的宅子里,我吃着最上等的料理,可是我对这些完全提不起兴趣,睡在冰冷的地面又如何,吃些粗茶淡饭也无所谓,我对这些毫无追求。

我每日最期待的事情只有母亲带着我到父亲的道场上看我的师兄师姐们锻炼的样子,父亲展现他从未在家里展露的严厉表情,弟子们挥汗如雨,身上的伤痕大多都是被父亲惩戒打伤的,青一块紫一块,即使如此,也毫无怨言。

只有在这个时候,平日里对所有事情都提不起兴趣,都冷着脸的我,终于能够衷心地流露出笑容,母亲也为此感到高兴——不过此时的我并没有注意到,母亲与我一样,我因剑道而笑,她因我笑而笑。对于其余的一切,我们都将其视作无物。

无比爱着我们的父亲,是我们这样的人维持外界联系地唯一窗口,因为身份尊贵,家里的人不敢轻易与我们说话,母亲没有朋友,我也不需要,所以很多事情都是父亲在饭点时告诉我们的,虽然不感兴趣,但是我们也喜欢着父亲,喜欢他锻炼之后的汗味,喜欢他珍爱我的样子,喜欢他看母亲时的含情脉脉。

在我到了能够锻炼的年纪,我也正式加入了道场,开始接触我梦寐以求的剑道——直到那一瞬间,我的身边有父亲,有母亲,还有剑道,我幸福无比,如此生来便拥有一切并因此满足的感觉,问这世间还有多少人跟我一样?

我是幸运的。

于是这幸福的代价便来了——母亲病逝,好在她没有经受过多的折磨,离开我之时,她的脸上是挂着笑的。

之后生活继续,明明周围的一切都没有变,父亲没有再娶依旧经营道场,我也每日在道场里夜以继日地锻炼,靠着努力,我很快成为了道场第一人。可是,这样的生活我已经尝不到任何幸福的味道,在我终于战胜了道场最强的那位师兄之后,我突然就消沉了。

我得知,我母亲的病是由于那次我失踪之时,急火攻心而患上的,之后她的身体每况愈下,能够坚持那么多年已经是奇迹。

从那时候起,我再也握不住手中的刀。我重回儿时的状态,只不过这次,我对道场和剑道也都无法在内心有任何触动。每日便是身着朴素的和服,跪坐在庭院里发呆,有时候甚至能够一坐坐一整天,那年我才不过十四岁,就已经和母亲长得极像。

父亲对此没有多说什么,但还是坚持每天和我一起吃饭。

除了饭菜,他总会带来一盘糕点和一壶酒,每日换着不同的花样,我清楚他的心思,他是希望我能够多接触不同的东西来撼动我安沉如山的内心。他会和以前一样,跟我说着道场的故事,抱怨宫廷里的政客手高眼低,还说着千和城里正在进行宏大的工程,好似要修建一个更加宏伟的宫殿和高墙。

我对这些琐事左耳进右耳出,并没有多在意,唯一放在心上的是,工事竣工当天的光火大会,曾经母亲每年都会带着我去千和城里逛庙会,看满天的光火。

直到有一天晌午,父亲没有喝酒,他只端来了一盘食物以及一碟长相极其朴素的冷糕。

他说这是他从一个夏人的店里买来的,想到我一只吃的都是和食,有时候常常异国的风味也是不错的选择。

我嗯了一声回应,我一直都是这样在回应父亲的话。

父亲没有在意,继续说着这冷糕是多么多么好吃,我从未见过他如此大肆鼓吹一件东西的样子,还是对从做工和材料来看都完全不及以往高级点心的冷糕。

我心想难道真的有这么好吃么,我突然意识到自己竟然有些不服气的情感,我愈发对眼前的糕点好奇了。在吃正餐之前,我先伸手拿了一块冷糕。先是闻了闻,香气并没有那么扑鼻,反而很淡,我要把鼻子凑得很近才闻得到,我又捏了捏,实在无法从外表看出这冷糕的突出之处后,我放弃了继续研究,直接咬了一口,在口中轻轻咀嚼。

父亲很高兴我能对他拿来的食物第一次表现出这样感兴趣的动作,其实他并没有期待这冷糕能给我带来多大的影响,转而开始跟我讲述全千和城都在准备着几天后的盛大的光火大会,届时场面会无比绚烂,言语中都在邀请着我和道场的弟子们,或者至少和他两人一起去参观。

不过我的注意力全在自己舌尖上,那牙齿开合碾碎糕点的反馈,那所在表皮之下的香气和甘甜如同瀑布一样冲刷我的口腔,流过舌根从食道飞流直下。好甜,但是不腻,好甜,口感与香气相得益彰。这是什么味道,陌生又熟悉,而且不知道为什么,这个糕点竟然让我想起了母亲,可是我的母亲并没有亲手下过厨,我怎么可能通过这个方式想起她,更不用说我是第一次吃到这个糕点。

我嘴里的糕点还没有吃下便伸手又抓了两个,没等嘴里的消化又塞了一个进去。

父亲看我狼吞虎咽的样子瞬间傻眼,立即放下手中的碗,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表情来面对我,在一旁端来一杯水让我顺顺喉咙,告诉我如果喜欢的话再买给我吃,让我慢慢来,而我只是一个劲地吃着盘中的糕点。父亲欣喜若狂,在身旁看着我大快朵颐的样子笑得很不拢嘴,招来了宅子里的下人还有弟子们过来围观。

一口又一口糕点,每一口都能让我记忆里母亲的模样更清晰一步,我能听到她说话的声音,我能看到她端庄的样子,我能体验到我的手曾经被她牵着的感觉,我甚至还能享受被她捧在怀里的舒适感。一口又一口的糕点,将我带到越来越遥远,越来越真实的过去。

最后,最后一口,也是最后一段记忆,我甚至回到了母亲刚把我分娩出来时,将我裹在襁褓里,把我捧在怀里的样子。她是那么的虚弱,看着我的双眼柔情似水,虚脱的脸上泛起的红润,那是发自她内心深处的幸福——她是如此的幸福。

父亲见一整碟的冷糕都没了,我也咽下了嘴里剩下的那些,他起身想要往外走:“阿白,你喜欢的话,爸爸我再去给你买一点,太好了,太好了……”

我拉住了父亲,起身冲到他怀里抱住了他,尽情哭泣。

自从母亲死后,我没有再哭过,就算是在母亲下葬的那天我也流不出一滴眼泪。

父亲双手抱着我,身体开始抽动,他一会笑一会哭,表情实在鬼畜,可是确实那么真实,他只有一个人喝醉的时候才会在房间里默默叹气,从不在我面前展露任何悲伤的神情。

随着口中的甜味渐渐被口水和泪水冲淡,脑子里的记忆重新变得模糊,我的思绪从深处被一举拔出,我感受到自己距离那些过去越来越远,和母亲之间也被拉上一层朦胧的纱帘,它把我们隔开,许多记忆被无情扫尽,其中不乏珍贵的、琐碎的甚至无比重要的,可是当口腔里、牙缝里、舌苔上的甜味和香气完完全全消失之后,这些已经不复存在,我甚至已经完全忘记自己曾经想起过它们,但是我的心境已经变了,那深挖内心的体验带来的影响无法被抹去。

那么那些记忆只是暂时的消失,也永远不会被抹去。

父亲是否也想起这些了呢。他没有跟我说,我也忘了问。

“爸爸,我想去光火大会看看。”

“好,当然,好,好啊……太好了……”

我缓过来的时候,父亲还是哭笑不得的狼狈样,让我忍俊不禁,他许久没有见过我的笑容了,紧紧抱着我。他似乎把我当作母亲了,像个孩子一样,继续哭着。

我稍稍放下心来,满是对父亲的愧疚:“对不起爸爸。”

父亲没有回答,而是在低声道歉,他不是在对我说的,我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

此时,另一段记忆如同倒钩一样突然袭击我的大脑皮层,产生剧烈的疼痛,尽管只是一瞬间,让我疼得喊出了声——我看见一片黑暗,木箱门被慢慢掀开,一只手伸进来,搭在我的肩膀上,外面那位在亲切地喊着我的名字:“阿白。”

我就要从照射进来的阳光看清那人的样子。

这个时候,我突然断开了记忆,大脑也不再感受痛楚。

站在我面前只有令狐掌柜,周身还是一片漆黑,我们还是在巷子里。掌柜的手里不知从哪里取来了一盏油灯,那火光照着我的脸,他似乎在我脸上观察着什么。我全身无法动弹。

“噢,你终于醒了。”

我当然也没法说话。

“我看你突然哭的稀里哗啦的,就开始考虑要不要直接把你拉出来了,不过既然自己醒了应该就没了吧。”

我能明显感受到,冷风吹在我脸上泪痕带来的成倍的冰凉。掌柜的眼睛恢复原样了,脸倒是还是那样一幅吊儿郎当的样子,一幅贱兮兮的笑——不过你总该把我先解开再来说这些话吧!

我保持着原来双手接剑的姿势,因为横着剑身,所以形成了一个置物架的模样,而让我这么想的还是因为掌柜的竟然如此自然地将手里的油灯放在了剑身正中的刀鞘上。然后背着手说道:“我知道你很想让我解开定身术,可是哪有那么容易,你离开自己的体太久了,要是我一解除法术,你非但不能控制自己的身体,而且你的身体机能也无法完全恢复,你可能控制不住地流口水,或者体感忽冷忽热,走不动路都算是轻的,你身体部分肌肉可能都会暂时失去活力,就像休克那样,所以你知道的,部分新陈代谢的功能可能会不受控制的进行……你明白我的意思吧,嗯,红着脸那应该就是明白了,为了你我都好,就辛苦千本大人多在这里站一会啦,你不用怕会有陌生人,现在这里已经被我下好封印了,我明早过来接你,你睡一会吧,我不是在调侃啊,你现在应该完全不用注重身体的舒适度也能睡觉才对,那好吧,就这样啦,啊——”他打了个哈欠,然后就把我丢在原地,拿走了唯一的光源自顾自向后走去,“你的病现在好了不少了吧,不过想要痊愈还是得适应适应这里的黑暗才行,就当是康复训练吧,还有不用谢我,晚安,千本大人,啊——”

我不敢相信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他竟然真的这么做了!令——狐——!我在内心大喊道。

我就这么站着,一夜没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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