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莫莉蜷缩在阁楼房间的羽毛被里。煤油灯在墙上投下摇曳的紫藤影——窗外攀爬的藤蔓在夜风中晃动。她颤抖着翻开日记本，削尖的鹅毛笔尖在纸上留下凌乱的痕迹：
圣约历 134年3月9日 星期日 阴
亲爱的日记本先生：
煤油灯的光在墙上晃啊晃的，莫莉对着空白的纸看了好久好久……鹅毛笔尖的墨水滴下来了，在桌布上染开一片黑黑的印子，像蜘蛛网……
（这里有一大块墨水糊掉了，莫莉擦了好久也没擦干净）
光明神啊，求求您宽恕莫莉的糊涂……娜塔莉小姐……她用手套碰了碰莫莉的手背……她身上有股味道，像教堂里的香，又像雪松……莫莉的腿一下子就软了，差点、差点就跪倒在她那有银色穗穗的裙子边上了……这……这样是不是不太对？光明神啊，莫莉好害怕这种感觉。
最最让莫莉害怕的是……莫莉不记得了！（笔迹开始发抖）莫莉明明在喝娜塔莉小姐给的、叫月光蔷薇的茶……可是……可是再一睁眼，莫莉已经缩在天鹅绒的小凳子上了，还……还像只小猫一样用脸蹭了蹭她的手套……那十分钟……那十分钟去哪里了？光明神啊，您看到了吗？求求您告诉莫莉……
（字迹抖得更厉害了）娜塔莉小姐说……说这是光明神的旨意。她说《圣典》第九章写着：“纯洁的心要像镜子一样”。可是……可是为什么莫莉写这些的时候，脑袋里有个声音在大喊，要莫莉……要莫莉去说娜塔莉小姐好仁慈？（莫莉捂住耳朵）光明神啊，莫莉不想这样想的！求您帮帮莫莉！
（墨迹突然变得很用力，很工整）能当霍亨索伦小姐（娜塔莉小姐）的跟班，是莫大的荣幸……真的。她懂《圣典》里最难懂的部分，还给莫莉喝了《圣徒行传》里才有的、神圣的饮料……（莫莉小声加了一句）虽然靠近她的时候，莫莉的头总是晕晕的……但肯定是莫莉不够虔诚，不够乖！一定是这样！
明天要去面试了……莫莉要紧紧跟着娜塔莉小姐，一步也不离开！光明神说过，小鸟就该躲在大树里……（莫莉把“幼雏当栖于参天之木”划掉了，改成小鸟和大树）
（最后一行字被用力划掉，又很小心地重新写了一遍）求求光明神，保佑莫莉明天面试能通过吧。阿门。
……可是……可是……（莫莉的笔停住了）为什么莫莉写下这句话的时候，眼前看到的……是娜塔莉小姐在笑呢？光明神啊……莫莉的心好乱……求您宽恕莫莉……
……可为什么写下这句话时，眼前浮现的却是娜塔莉小姐的笑容？
写完最后一句，莫莉惊讶地发现日记边缘浮现出淡淡金纹，像是有人用光之笔在旁边写了句若隐若现的“乖孩子”。
墨迹未干的日记本摊在膝头，那诡异的“乖孩子”金纹仿佛仍在灼烧莫莉的眼睛。她无意识地用拇指摩挲着那行金纹，指腹传来细微的刺痛感，像是触碰了带电的丝绸。她猛地合上本子，皮革封面冰冷的触感让她打了个激灵。煤油灯的火苗不安地跳跃着，在墙壁上将紫藤的影子扭曲成无数蠢蠢欲动的手。
“是错觉……一定是太累了……”莫莉喃喃自语，声音在寂静的阁楼里显得干涩空洞。她试图说服自己，但那金纹，那被抚过的触感，那意识中的空白，像冰冷的藤蔓缠绕着她的心脏，越收越紧。
她摸索着褪下布鞋，冰凉的木质地板让她瑟缩了一下。脚底传来地板缝隙里积攒的灰尘触感，这真实的粗糙感让她短暂地找回了些许自我。藏在鞋里的银叶草躺在掌心，叶片边缘蔫软蜷曲，失去了临行时母亲塞给她时那种鲜嫩欲滴的翠绿。母亲温暖的笑容和充满希望的叮咛浮现在脑海：“它会带给你好运的，莫莉，光明神会看顾诚实努力的孩子。”可如今，这象征好运的草叶，在娜塔莉小姐那无形的威压和神秘莫测的力量面前，显得如此脆弱无力。
莫莉小心地将银叶草重新藏好，仿佛那是最后一点微弱的希望。她吹熄了煤油灯，房间瞬间被浓稠的黑暗吞没。窗外，赫拉斯地区特有的蓝铁杉林在夜色中发出低沉的呜咽。远处城市的喧嚣传到这阁楼里，只剩下一种沉闷的背景噪音。
她摸索着钻进冰冷的羽毛被里，被套上粗糙的缝线刮过她裸露的手腕，这种细微的疼痛莫名让她安心。身体蜷缩成一团。阁楼狭小的空间此刻仿佛成了巨大的囚笼。角落里传来老鼠窸窣的响动，这平常会让她害怕的声音，此刻却成了证明现实世界仍在运转的证据。
黑暗中，感官变得异常敏锐。壁炉里早已熄灭的灰烬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青焰的气息；娜塔莉小姐身上那混合了雪松与教堂熏香的独特气味，仿佛还萦绕在鼻尖，带着令人眩晕的压迫感。颈间的锡制神徽章贴在皮肤上，冰冷依旧，那份曾在父亲手中被赋予的、代表着信仰与守护的温暖感觉，消失得无影无踪。
莫莉闭上眼，娜塔莉小姐那张精致完美的脸庞立刻清晰地浮现出来——优雅的微笑，深邃的眼神，还有那不容置疑、仿佛带着神谕般力量的话语。
“看来命运让我们在此相遇。”
“纯净之心当为明镜。”
“迷途者需有引路之人。”
“乖孩子。”
这些话语像冰冷的锁链，在她混乱的思绪中叮当作响。她渴望明天的面试，那是她改变命运的唯一机会。但“紧紧跟随娜塔莉小姐”这个指令，像一道沉重的枷锁。成为她的“随身明镜”？那消失的十分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那个蹭着手套的陌生感觉……那真的是她吗？
恐惧如同冰冷的潮水，一波波冲击着她。
她紧紧攥着被角，指节发白。 脑海中两个声音在激烈地撕扯：一个声音，虔诚而驯服，带着被诱导出的暖意：“这是光明神的旨意，是莫大的荣幸。霍亨索伦小姐是命定之主，跟随她，必得眷顾。质疑即是不敬。”
另一个声音，微弱却尖锐，是她自己残存的意志在尖叫：“不对！这感觉不对！神不会夺走我的声音和记忆！我要靠自己，靠自己的努力通过面试！”
她翻来覆去，粗糙的亚麻床单摩擦着皮肤。每一次翻身，阁楼老旧的地板都发出轻微的呻吟。窗外紫藤的阴影在夜风中摇曳，透过破旧窗帘的缝隙，在地板上投下扭曲舞动的暗影，像极了娜塔莉小姐裙摆上流动的银线。莫莉把脸深深埋进枕头，试图隔绝那些令人不安的影像。
“愿光明神保佑我……”她像溺水者抓住浮木般，在心中重复，却感到前所未有的空洞。保佑她什么？通过面试？还是……让她摆脱那令人窒息的影响？她分不清了。
疲惫终于像沉重的铅块拖拽着她的意识下沉。在沉入无梦的黑暗深渊前，最后一个清晰的念头，并非对光明神的祈求，而是日记本上那带着非人般精准与冰冷的金色字迹：
“乖孩子。”
那个词烙在心上。阁楼里，只剩下她压抑的、细若游丝的呼吸，混着窗外一刻不停的风声呜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