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休的时间就这样被急事占用，莎拉一行人得知法洛的住所后，问梅林他在哪儿，得到的回答是：
“那孩子为了照顾父亲会经常回家。”
梅林挪动眼珠，又重咳两声，然后叹气：“反正不在学院里住。吃饭也不会在。”
帝国首都的港口很繁忙。繁华的帝都作为帝国的心脏，同样也是帝国工业的起步区域，这样一个老牌工业城市的港口就不可能小。
港口起重机的轮廓刺破视平线。铸铁吊臂在蒸汽驱动下发出哮喘般的嘶鸣，钢索拽起的橡木货箱在半空摇晃，箱角还有渗出的鲸油在冒出它特有的腥甜。穿粗布坎肩的码头工人排成不太规整的蚁队，脊背上的汗渍在能十月的寒风里结成盐霜。
下了有轨电车，莎拉踢开木板上挡路的藤壶壳。远处潮间带的礁石上晾着修补的渔网，有一个补网妇人膝边的锡罐里泡着发亮的鲱鱼鳞。身边卡西娅的魔光石在制服口袋发烫，晶体隔着布料在十六号泊位方向烙出光斑。
低头看自己手里的魔光石，莎拉发现它发亮的程度与卡西娅的那颗高度一致
路过电车轨道——再踏过连接港口处运输火车的枕木，绕开市场刮鳞的鱼贩，法洛的家在那颗枯死橡树的不远处，铁皮屋像枚锈蚀的图钉一样楔在岸口。
从外面看，整个屋子的接缝处大到看起来能像是能渗出咸湿的海风。莎拉拨开挡门的破渔网，网眼上挂着的贝壳风铃发出空洞的脆响。
“哐哐哐——”
敲击带有回声，屋子内传来男生的声音。
“——谁？”
“学院教务处。”凯尔回应道：“助学金委员会。来让监护人签字。”
“……请！”
哐当一声，铁门打开了。
莎拉弯腰钻进低矮的门框时，后颈还稍微蹭到了门楣的铆钉，生疼。
二十瓦的灯泡悬在屋顶中央，屋子里通了码头的电，钨丝发出昏黄的光线勉强照亮了这六平米左右的空间。墙角铁架床的漆皮剥落成鳞片状，床单是用码头区货运篷布改的，边缘还留着“易碎品”的黑色喷漆。
“梅林教授说您需要助学金。”凯尔掏出钢笔，将它竖放在审批表“监护人签名”栏处一并递出，“申请表缺个签名。”
莎拉将目光放在那个与凯尔互动的人身上。
他的颧骨显出青白的大理石色，眼窝积蓄的阴影比同龄人深些，却衬得灰蓝色的瞳孔愈发清亮。他指甲缝里嵌着许是卸货时沾上的洗不净的铁锈红，食指第二节指肚有长期握笔形成的扁平茧，与掌心的搬运工老茧叠成宛如地质断层般的分割。
他就是法洛。
法洛一只手将遮盖眼睑的杂乱额发捋向耳后，一只手接过凯尔的表格。
莎拉继续上下打量着这位“凶手”
少年的裤膝盖处沾着码头区特有的铁锈色粉尘，裤脚却整齐地翻折出三指宽的边，衣服上的扣眼缝线有反复拆补的痕迹，领口磨出的毛边用鱼线重新锁边。没有扣上的领口露出锁骨下方两枚并排的印记：上方应该是长期扛货留下的茧垫，下方则一定是魔药试管烫出的月牙疤。
“要按手印么？”法洛小心翼翼地询问，捧着表格的手像在捧着宝贝。
“监护人要按一个。”凯尔盯着铁架床上在咳嗽着呻吟，裹着矿工服改制的毯子的男人说：“肺结核？”
“请别靠近他……”法洛咬着牙关点头。
“他是我父亲。”
法洛躺在床上的父亲听到对话，试图将他虚弱的身体翻个面，毯子被翻动至滑落。露出后背，肩胛骨间的皮肤布满密集的疹子，可能是长期接触矿井积水滋生的真菌斑。五根肋骨在蜡黄的皮肤下起伏，间隔与井下轨道枕木的排列类似。
咳嗽声…
咳嗽声……
铁皮痰盂在床脚泛着冷光。法洛父亲咳出的痰在盂壁里溅出星状的黑斑，像是矿井岩层里炸开的硝石碎屑。床头板钉着一张褪色的下井证，照片里的脸庞比现在饱满两指宽。
“请节哀。”凯尔摇摇头，安慰法洛。
肺结核是公认的绝症，无药可医。
“可以让我母亲按手印吗？”
“谁都可以。”
凯尔掏出本子递给莎拉，莎拉又把本子连同笔一起递给卡西娅来记录。
“她不在家。”法洛反复摩擦衣物的模样显得格外局促不安：“我母亲刚去讨要赔偿。”
莎拉忍不住插嘴，她指着凯尔：“放在你这儿，到时候交给他就行。”
卡西娅跟着补充：“教务处。”
凯尔颔首，随后挑着眉看一眼卡西娅。后者意会，将本子靠在大腿上，抬起笔准备记录。
“法洛同学，该走的流程还是要有。”
凯尔用大拇指摁住食指握拳，指关节嘎嘎作响。他的目光掠过三双磨损程度不同的工装靴：
“母亲职业？”
“纺织厂绕线工。”
莎拉皱眉：“你母亲还在讨要赔偿？”
“被机器卷掉了两根手指。”法洛坐下时像锈掉的齿轮那样卡顿：“纺织厂只愿意给两个月的工钱……六十银币。我们想要一金币。”
“——赔偿应该是五金币！”莎拉的语气明显不悦：“没了大拇指的右手算六级伤残，得赔十六个月的工钱！”
一阵沉默。
卡西娅的笔尖与纸面磨出簌簌声。
“父亲职业。”
“煤矿工人。”
“最后一次下井时间？”凯尔盯着床上萎靡的男人，话语与叹息一并从口中吐出。
“记不清了。”
“赔偿拿了多少？”莎拉问了句题外话。
“还没有，矿里说是发烧，传染病。”
法洛起身，又从床头柜翻找出了一份从诊所拿的肺结核确诊报告：“煤矿工的处境你们知道的，我们准备起诉。”
“好的话能赔六个月。”卡西娅忽然发话，手上的笔倒是没停，低着头像是早有预料
莎拉没作声，她瞥见少年口袋里单据背面用粉笔记着的工价：卸货每吨1.2银币，附注栏上画着元素天平简图。
凯尔继续问：“有经济来源吗？”
“有。”
“需要补助？”
“是。”
“家中劳动力现在只有你一人？”
“对。”
“帝国的贫困证明有么？”
“还没有办。”法洛回答：“去了内政部，说一时半会儿下不来。”
“最后一个问题。”
凯尔说到这句的时候，卡西娅合上了烫金封皮的笔记本：
“你是否参与盗窃了学院的魔晶原石。”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