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边无际的白。
仿佛天地初开的刹那,一切尚未被命名。
伊露艾尔赤脚行走在这片看不见尽头的白色空间中,步步如陷云雾。她身上的袍子是纯白的,布料轻柔得几乎贴合肌肤,每一丝动作都牵动着光的流转。她的四肢被套上了金质的环圈——腕、踝、臂、颈,每一处都像是仪式的一部分,镌刻着古老而晦涩的纹路,散发着极淡的荧辉。
这片空间没有地面,也没有天空。没有风,没有日夜,更没有方向。
她开口,试图呼喊:
“有人在吗?”
声音清晰地从喉咙里发出,却仿佛被这无垠的白吞噬掉了一半,只剩下自身孤立而生涩的回音。
不,是没有回音。
她皱起眉,低头看自己的双脚,踩在这片“地面”上,却无尘、无痕、无声。她又尝试张口呼喊——
“里昂?”
“有谁在这吗?”
回应她的,仍是绝对的寂静。
她下意识后退半步,双臂抱紧,感到一种深到骨髓的陌生与寒意。没有时间流动的感觉,没有重量,也没有方向。脚步踩下去,连触感都变得迟钝。
她开始走,漫无目的地向“前方”前行,试图寻找边界,寻找一丝不属于“白”的东西,但四周如复制粘贴般重复。她甚至开始怀疑自己是否还在移动,又或这片空间是否在悄悄与她一同位移,将她永远封锁在这永恒无解的白之牢笼中。
许久之后——不知道走了多久,几分钟?几个小时?几天?——终于停了下来。
有一股莫名的凉意从背后爬上颈侧——不是风,而是第六感的震颤。
她缓缓地回头。
——她看见了。
那是一座宫殿。
一座从未出现过的辉煌建筑,安静地“出现在”她走过来的方向。那一刻,她猛然意识到自己从这座宫殿中走来,却从未察觉它的存在。它像是刚刚生成在她脑后的空间,又仿佛一直在那里,只是她从未回头。
这宫殿不属于任何文明的风格,宏伟而神圣。纯白的石构高耸入天,在无天可攀的空境中,却仿佛稳稳扎根。高耸、华丽、恢弘至极。像是由纯粹的光铸成,边缘镶嵌着隐隐流转的金与银的线条,高墙无窗,仅有一扇巨大的正门。门上浮雕出一枚眼形印记,眼瞳之中是十二道向外旋转的放射刻纹。
明明一路走来空无一物,那座宫殿却像突然被现实解锁般显现在身后——毫无预兆。
伊露艾尔望着那座建筑,眉心微蹙。
“……这是幻觉?”
她并不确定,但身体不由自主地开始靠近,脚步在靠近那座宫殿时变得缓慢而庄重,脚踝处的金环微微震颤,像是在回应着某种古老的召唤。
她站在阶梯前,抬头望向那高不可攀的殿门。
那眼形印记在她靠近的一瞬缓缓闭合。
没有声音,却传出“嘭”的一声。
殿门无风自开,露出一条笔直而深邃的通道。光线穿透殿内,将地面铺成一条渐变的金色轨迹。
她踏上了阶梯。
那一刻,她并不知道自己将走进什么。但脚步已然迈出。
——
长廊内没有任何装饰。
只有灯火——一盏盏无根而悬浮的火焰,均匀分布在走廊上空,静静燃烧。
它们无热,却散发着耀眼的光芒,将殿内照得一尘不染。
伊露艾尔走在那金光大道上,赤足踩着纯白石地,脚指尖微微颤动,不知是因紧张还是敬畏。
走廊尽头,是一个巨大的空阔厅堂。
高台立于厅中央,十二道圆形光束从上方穿透,如圣柱般将高台环绕。
那道身影便坐在那高台之上。
一时无法形容那是什么。
一道人形的光,通体金辉流转,似人却不似人。光不是从祂身上发出,而是构成了祂的每一寸轮廓,仿佛祂就是光的实体。那身影静坐不动,头颅之上悬浮着一顶极其精致的金冠,冠冕不与实体相接,十二道环形轨迹绕其缓慢旋转。
那身影缓缓低下头。
声音响起,不带情绪,不经空气的传播,却精准地在她脑海中响起:
“——十二之一。”
伊露艾尔猛地怔住。
她望向那“人”,或那“存在”。
“你……是谁?”
那头戴皇冠之形,没有回答。
只是在高台上,静静俯瞰着她。
那双如烈日般的光之眼,凝视着她,仿佛在衡量,也仿佛在等待她的每一个选择。
宫殿内,一片死寂。
除了光,没有第二种颜色;除了呼吸,没有第二种声音。
这时伊露艾尔注意到了那“人”周围,十二面“镜子”静静漂浮,如卫星绕行般在空中环绕着祂。
每一面镜子都如水面般流动,光芒中浮现不同的景象。
伊露艾尔微微张口。
她看见了。
第一面镜子:风暴在肆虐,彩色的沙尘在空中旋转着,自己倒在沙地上,昏迷不醒,里昂跪在身旁,不断呼唤着她的名字,神情惊惧。
第二面镜子:身着修女服的“她”正跪在一座昏暗教堂中央,四周信徒跪伏,祈祷声呢喃。她双手合十,低声自语,像在念着某种仪式的祷词。她的表情沉静、威严、冷漠——完全不像自己。
第三面镜子:那是一幅地狱景象。裂开的大地,火焰中堆满焦尸,惨叫声无声却震颤人心。没有人,只有堕毁与崩塌的末日景象。她莫名感到心脏刺痛,仿佛与这一幕有什么纠缠。
她正想靠近——
“……忤逆之徒。”
那声音从高台之上冷冷吐出。
伊露艾尔猛然转头。
一团黑影从身后浮现。
镜面之光在那一刻被抽离。
十二面镜子齐齐一震,原本环绕着高台的轨迹骤然崩解,像是受到了某种驱逐之力,一瞬间纷纷收拢,化为十二道流光飞回至头戴皇冠之形的身后,隐没无踪。
伊露艾尔倒退了一步,眼前所见令她一时屏住呼吸。
黑袍人的身影从白色长廊尽头浮现,黑袍猎猎而动,无风自动。
她头戴一张毫无表情的面具,缓步向前,每一步踏下,脚下的地面便泛起一圈细碎的暗纹,如同夜色般浸透了圣殿的纯白地砖。
伊露艾尔不自觉地后退,眼中满是疑惑与警惕。“那是谁……”
“忤逆之徒。”头戴皇冠之形依然坐在高台之上,语气冷峻平静,如裁决落下,“你不该踏入此域。”
“该不该,是由你说的?”黑袍人的声音响起,低沉中带着微微的笑意,却毫无温度,“你守着这空壳的王座,数千纪元如坐牢笼,也到时候了。”
她停下脚步,正立于高台下方,一人之姿,仰望着那团光之存在。
“你的闹剧已然走到了尽头。”黑袍人继续道,“因为你的创造而带来的痛苦……你可曾回应过一次?”
“他们又不曾请求我回应。”头戴皇冠之形答,“诞于我意志之中,自有其终焉。”
黑袍人轻哼一声,对此说法极为轻蔑,随后他转向伊露艾尔,“而你……你是否真的明白,你所经历的那些,是因何而来?”
伊露艾尔一愣。
黑袍人的语气忽而柔和下来,却仍如深渊之底透出的潮声:
“伊露艾尔,当你得知你诞生的原因时,你又会作何感想?”
伊露艾尔睁大眼睛,不解地望着对方:“你在说什么?你认识我?”
“我对你,比你对自己了解得还多。”黑袍人仿佛在笑,但面具之下却无一丝情绪流动。
“够了。”头戴皇冠之形打断他,声音如同金石相撞,“你想打破‘游戏’规则吗?”
黑袍人不再看她,只盯着高台之上,“你以命运为线,演着孤独者的剧本,却不允许角色自我醒来。”
伊露艾尔站在原地,手指微微颤动。
她望向高台,又望向黑袍人。
“我……不明白你们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黑袍人低声道,像是在许诺,也像是在诅咒,“也许不是今天,但总有一天,你会看清这座王座下藏着的荒谬。”
“你终究要选择,是沉睡,还是觉醒。”
“你已越界。”高台之上光芒如剑闪动,十二环震荡。
黑袍人低头行礼般一颔首,语调平静:“那我告退了。”
话音未落,便化作一团墨雾,向殿门尽头倒退而去。那面具在雾散的一刻翻转了一下,似乎是在回望了伊露艾尔一眼。
伊露艾尔想追,却发现自己一动不能动。
——
就在此时,一道天裂般的声响突然从苍穹之外炸开!
裂隙的深处传来熟悉的声音。
“伊露艾尔!!”
是——里昂的声音。
她猛然抬头。
整个空间开始震荡,白色的光海浮起波纹,她脚下的纯白大地开始破碎、剥落,露出下方那如旋涡般的彩色风暴。
现实正在召唤她。
伊露艾尔望向高台,那头戴皇冠之形,低头俯瞰,语气忽然和缓,如同讲述游戏规则的旁白:
“看来你有一个不错的玩伴。”
“那就……继续吧。”
“游戏,还没结束。”
风涌如潮,灼热如火,意识开始被拽离这个神域幻境。
她最后回望那座殿宇。
那身缠金光之形依旧端坐不动,面容难辨,只能看到冠冕上的十二道环缓缓转动——如注视,如冷眼,如宿命。
伊露艾尔张口,想问一句“我到底是谁”——
但意识却已崩裂。
——
她睁开眼,风沙扑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