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没想到自己还能见到格温。
“x。”
“我不在时擅自进行实验的研究员已经开除了。”
机械音在墙面发出冰冷的滴滴答答声,看着戴着扁平金框眼镜的女人,我以为自己见到了幻觉,久久没有反应过来。
她眸光哀伤,摸了摸我的额头,像一个正在安抚孩子的母亲。
“我不会让你们再受伤了。”
这是我第一次测试醒来,身上没有插着各种管子和仪器,没有被新型药剂折磨。
从培养罐醒来的两年里,我时常觉得身体像装满各种药剂后又插上尖刀的瓶子。
当没有新的刀子填进去,其他尖刀也被抽出时,瓶子里装满的慢痛这时从缺口倾泻而出,让我的心竟然有些空。
我盯着她,盯了很久的时间。
“好好休息吧,别害怕,已经没有测试了。”
格温将手覆在我的眼睛上,哼着一首属于这个世界的童谣。
我乖乖闭上了眼睛,身体笼罩于一种更空洞的不真实感。
这个世界,这个实验室真的会有正常人吗?
在痛苦中挣扎了两年的我,为什么会期待另一个人的拯救……
这个女人一定是实验室派来让无名客放松警惕的一环。
我不能擅自期待,擅自失望。
我不能真的相信她。
——
格温的到来,让实验室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
似乎因为她的靠山很强,想要继续用我们做药剂开发的博士因为她的反对被调离了这个实验室。
虽然每天的“智力测验”照旧,我们却不会再用杀戮决定等级的强弱。
格温让我们进行千米跑、举重、游泳等运动进行具体的体能数值判定,用教学改变原来直接往脑子里传输知识的手段。
我们不再只被关在小房子里。
在测试过后,我们甚至有一段在什么都没有的空旷房子里散步的时间。
没人会在这里主动交流。
实验体的我们坐在地上,互相打量互相观察,互相戒备可能暴走的实验体。
包括我在内,从来没有被当成人对待的我们,都对这样突如其来的生活感到……茫然。
格温像是知道,她会在这时和我们待在一起,讲她从外面世界带来的童话故事。
仿若经营一个大家庭,格温给实验室取了一个名字,叫“伊甸”。
只是生活在这里的研究员并不是这么想,他们依旧害怕我们因为基因缺陷暴走。
戴在我们脖子上的项圈,是研究员们能容忍她胡作非为的底线。
格温会因为项圈向我们道歉,但我们却无法理解她为什么要因为项圈流泪。
毕竟偶尔被电,和长期更换莫名其妙的血液骨髓比起来。
现在的生活已经能称的上是幸福。
——
“叫妈妈。”
格温摸了摸我的脑袋。
相处近四个月,看这个女人,我的回答一如既往。
“博士。”
实验体中选择喊她博士的人很多,她好像更执着于我,每天会固定来我这里半个小时,进行她的亲情感怀。
“x,叫妈—妈——”
“博士。”
我没有松口。
“x,我知道哦。”
在我莫名的视线中,格温挽起我的手,画下一个“$”的符号。
我看着她,没有开口。
这个世界绝对不会出现的符号,让我后背渗出冷汗。
她还是微笑着,借着身形在摄像头遮挡的机会,又在我的手心写下四个字,那是一串英文。
“Don't answer(不要回答)。”
我忽然明白了格温为什么给我感觉和这个世界其他人不同的原因。
因为她也不是这个世界的人。
“x等级虽然比其他人低,但能控制自己的基因缺陷,不会主动伤害别人。x是个好孩子,所以我想成为x的妈妈,让x和我一起好好的活下去。”
她主动解释了发现我的原因:因为我不会和其他实验体一样失控杀人,一个新生儿是没有自控能力的。
事实上,我曾经怀疑过格温是无名客。
即使再怎么伪装,身为无名客的我们总会发现对方被原来世界束缚的痕迹。
但我不敢想,这个世界会有不怕死的无名客主动进入这么恐怖的地方。
“博士。”
在她的注视中,我还是喊了她的职称。
她握着我的手,低头写了一个单词,眸光里盛满对遥远故土不能言语的忧伤。
出现在掌间的单词,让我知道她和我并不是一个国家的人。
但在这个残忍的地方,即便来源于不一样的文化教育,两个孤独的灵魂于黑暗中终于还是找到了能承载彼此过去的烛光。
“x。”
格温站起身,她又摸了摸我的脑袋。
在实验室,我从没有想过会有人将我拉出痛苦的深渊。
我曾亲眼看着被判定无用的实验体被投入新型药剂的测试,变成诡异的异形生物。
看着血从自己的手臂中抽出,换成另一个实验体的血。
我们每天喝的药剂可能来源于某个人。
因为无法承受,我的人格逐渐解离,我经常俯视躺在手术台上的空壳。
回到身体后,过去十九年的幸福记忆让我变得更绝望。
无法回去的故土让我只能选择遗忘,我发现自己越来越能接受x-364这个身份。
“诺玛。”
这是格温原来世界的名字。
而我,我的名字。
在一次次实验中,我早已忘记自己的名字。
——
“x,叫妈妈。”
即便知道我在以前的世界已经十九岁。
诺玛还是坚持让我叫她妈妈。
在白房子给实验体们讲故事时,她曾用故事告诉我,穿越前她是孤儿院的院长,虽然没有结婚但也比我大二十岁。
可无论如何,我也无法盯着她那张漂亮的脸喊妈妈。
我觉得她在占我的便宜。
当然,前提是她有念童癖。
终于,诺玛在坚持无果后,说出了她让我叫妈妈的用意。
还是以童话故事的方式。
“狐狸知道小兔子有一个很宝贝的宝物,但狐狸不知道宝物在哪。
所以狐狸拿着欺诈怀表让小兔子将自己看做兔子妈妈,这样就能骗小兔子说出宝物在哪里。
小兔子的妈妈知道后,让小兔子不害怕。如果见到怀表,大喊妈妈,狐狸就会显出原形,因为狐狸不是兔子的真妈妈。
小兔子看到真实,就不怕自己受骗说出宝物在哪。”
这是我第一次知道“安全词”这个概念。
诺玛借着故事,陆陆续续告诉我。
当我们三岁后,实验室的主人——莫家,就会在我们眼中注入[瞳]。
[瞳]像随时监控我们精神状态的监控器。
在离开实验室后,进入莫家前。
为了筛查无名客,莫家会通过[瞳]对我们这群实验体进行两次催眠和一次洗脑。
任何谎言在[瞳]面前会无从遁形。
所以身为无名客的我们,需要一个安全词。
安全词能在我们身体不受意识操控时,因为见到重要的人马上找回自我意识,及时阻止身体本能说出不该说的话。
这个词必须是在进入催眠后身体认为很重要的人。
而上一个教会她安全词的无名客说过。
“人在无助时呼唤母亲是本能,没有人会怀疑一个人无意识时喊妈妈的行为。”
“妈妈”是无名客最保险的安全词。
——
不觉又是半年。
当我好不容易说服自己将诺玛当成母亲,忽然有一天,诺玛带着幸福的笑容对我说。
“x,你要当哥哥了。”
第三代实验体没有新胚胎,不应该出现别的实验体。
我不理解她为什么会这么高兴。
在我疑惑的视线中,诺玛坐在我的床边,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小腹上,小声说,
“x,是弟弟哦。”
诺玛的肚子还没有显怀,我摸不出藏在里面的小小生命。
这一刻我想我应该为她脸上的幸福感到开心。
可我出现的第一个念头就是,那个男人是谁?
他真的值得诺玛托付一生吗?诺玛不是实验体,她会有精神放松的时候,如果无名客的身份被枕边人发现了该怎么办?
“博士。”
诺玛看出了我的担忧,
她摸了摸我的脑袋。
“他是个沉默寡言的人,但人很好,他以前救过我,我相信他能成为一个好爸爸。”
诺玛还是一如既往的温柔。
她感受到了我的失落。
“x,在你找到自己的幸福前,弟弟会代替我陪着你。”
诺玛是我生命的曙光,她是教我接纳自己和这个世界的长辈。
可我认为我对诺玛更深的感情,来源于同一个世界的羁绊。一个只和她有关系的孩子并不能代替诺玛的位置。
“x,身为哥哥,不能没有名字,我给你取个名字吧。”
为了不让我难过,她主动提议道。
“x,x……阿行怎么样?事事都行。”
“我听你的。”
“有阿行守着,他一定能成为一个很好的人。”
“你不是说让他陪我的吗?怎么又成我守着他了?”
她眸光中的高兴感染了我。
我低头看着她的肚子,心中的落寞跟着冲散。
只要她能幸福,我也不是不能当这个哥哥。
等从实验室里出去,我就能保护诺玛,保护她的孩子。
……
“可是诺玛死了。”
注视着趴在诺玛腿上的小孩,我终于在自己属于实验室的记忆里开口。
小孩抬起头,对我说出我没有说完的话,
“我们没有想过她怀的是莫家家主的孩子,她的孩子属于莫家。
失去孩子的母亲带着她的绝望回到了伊甸。
她用最后的生命点燃了整座伊甸岛,她让我们获得了自由。”
“她又一次救了我们。”
记忆还在继续,坐在床上的女人没有察觉出小孩和我说话的异常,她还在温柔地抚摸小孩的脑袋。
看着记忆中的诺玛,我坐在她的身边。
因为安全词的原因,我无法主动回想她的模样,她的声音,和她在一起的记忆。
诺玛还是那样的温柔。
我却已经不是那个还没到她膝盖的孩子。
我不能趴在她的膝盖上听她唱童谣,我也无法去拥抱眼前明知是记忆的影子。
时隔多年,我还是很想问她。
如果知道她怀的孩子会让她痛苦无比,她会不会后悔。
但我知道她不会回答我。
这段记忆达到终点,小孩和实验室跟着消失。
诺玛抬起头,终于像是发现了我的存在。
“x,过来。”
像记忆最初,她朝我招手。
“是,妈妈——”
从她口中说出的安全词,是她最后保护我的护身符。
在这个世界存活比我想象中还要难,我曾有很多瞬间想要死去,可诺玛每次会在我放弃时出现在我的记忆。
“阿行,要活下去。”
“妈妈。”
无法继续沉沦,我朝自己的记忆告别。
我想,我现在应该去醒来,去处理正在催眠我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