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色渐晚,整片天空都黑了大半,只剩下遥远的天际,在那里还有最后一片被夕阳烧成红色的云。
白游星跟林诗鸢并肩走在街道上,一天里最后的阳光落在两人身上,将林诗鸢那头白金色的秀发照的熠熠生辉,本来无神的眼眸也在此刻闪动出微亮的光,不知道是因为她喜欢看夕阳还是单纯的瞳孔倒映。
此刻仿佛整个世界都笼罩在一层淡金色的光晕里,白游星也不例外。
跟漂亮女孩漫步在黄昏的大街上,迎面是夕阳的半圆沉入大地,旁边是少女的发丝随风飞舞……听起来似乎是个不错的体验才对,但白游星现在的心情基本可以用两个字概括——窘迫,非常窘迫。
出门前月轻让他在送林诗鸢回去的路上多套点关于林诗鸢父母的信息,一本正经的说要是没有新情报的话这个委托很可能会进行不下去。
白游星答应的很爽快,但真到了时候他又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
按照聊天的惯例这种情况一般都得先聊点别人感兴趣的东西来套近乎,等到把别人的话匣子打开了再将话题巧妙的转移到自己想问的东西上。
别人可是个没表情的面瘫,而自己甚至都不知道林诗鸢会对什么东西感兴趣。
这种事情的难度大概并不亚于要将没有机器猫的野比大雄培养成第二个美国队长。
想用笨拙一点的办法去一个话题一个话题的试错也不行。
因为对面不会有表情变化,不管你提的话题对面感不感兴趣你都只能看到一张完全同样的脸。
直接去问就更没用了,如果这种事情是只要自己问了林诗鸢就会乖乖回答的话,那么最初接受委托的时候林诗鸢就应该把这些信息打包在文件袋里一起递过来。
没有一开始就说的事情,大概也是对方不愿意说的。
“你是有什么想说的吗?”少女的声音率先打破了平静。
非常罕见的 ,居然是林诗鸢先主动说话。
白游星愣了几秒,扭头看过去,发现林诗鸢也正在看着自己。
因为身高差她微微抬头,白皙素净脸上泛起温润的光泽,虽然还是面无表情,但眼里却闪动着淡金的,夕阳余晖般的光芒,像是画中的人物被画师在眼中点上高光,从此人偶获得灵魂成为了人类。
白游星不知道她盯着自己看了多久,一路上自己都在思考怎么挑起话题,根本没注意到林诗鸢的视线已经挪到了自己身上。
“你怎么知道我有事情要说的?”白游星问。
“看表情就知道了。”
林诗鸢淡淡的说:“从小到大周围的人都说我是怪人,在孤儿院他们说我是怪孩子,在宗门里大家又叫我冰山少女。”
“其实我不算真正的面瘫,只是不会将心情映射到脸上而已,但如果我想的话,也是能做出假笑或者假哭这类表情的。不过大家都觉得高兴时不笑伤心时不哭是很奇怪的事情,但我觉得他们那样表情会根据心情发生变化才是真正的奇怪。”
“只是世界上就只有我觉得这样奇怪,所以有一段时间我开始去观察别人的表情,学习什么时候该露出什么样的表情,只要装的跟他们一样,那我就不会被叫做怪孩子了。”
“这样的方法很有效,但是也很累,所以最后我还是放弃了,与其靠这样的办法去融入不适合自己的环境,不如还是继续自己一个人更好。”
“不过在那个时候养成的习惯还是被保留了下来,所以我对表情很敏感,直到现在也会习惯性的去观察周围人的表情,以此来猜测别人现在有这怎样的心情。而你刚刚那个表情就是有话要说的意思。”
白游星有些惊讶,一半是因为因为林诗鸢话里的内容,另一半是他有些不敢相信这位面瘫少女会突然跟自己说这么多话。
明明她没必要说这么多的,更不需要解释的这么详细,只要说出第一句“看表情”三个字就足够了。
想不明白为什么,干脆就不去想了,想必林诗鸢也不是喜欢弯弯绕绕的人,于是白游星就直接问了。
“关于你父母的事情能跟我再多说一些吗?”他说。
此刻天空完全被夜幕遮蔽,周围黯淡下来,连同林诗鸢眼里的亮光一起。
随后一排排灯光沿着街边被点亮,街边的商店门口也亮起光来,像是即将举办什么灯会之类的活动。
虽然白游星的目标是去大城市的修仙,但其实这座北离城也是大城市,只是在诸多大城市中算不上顶级,甚至略显平庸。
但平庸也是繁华中的平庸,它的建设很好,在夕阳完全坠落后立刻就有新的光芒出现,接替太阳的工作。
甚至连马路上也亮起川流不息的灯光,这些光有的来自那些法器坐骑上的纹路,有的则来自坐骑妖兽琥珀般妖艳的眼睛,无数光点在昏暗中浮现,像是一场浩大的复苏。
它们颜色各异,五光十色的光在同一瞬间闪烁,汇聚成银河般的纽带,像是栖息在地面的流星,他们于同一刻复苏,并涌动起来。
林诗鸢在晚风中抬头,发丝被风吹动浮起,身后闪烁着无数流星般的光芒。
面对白游星的问题林诗鸢沉默了许久,仿佛这是个很严肃很复杂的问题,她得反复思量后才能回答。
“那我们现在算朋友了吗?”她突然问。
“算啊,当然算了,只要你想的话。”白游星说。
虽然他不理解林诗鸢为什么突然问这样的问题,但作为一个舔鞋都在所不惜的业务员,金主大大想要跟自己当朋友那肯定是求之不得。
得到白游星的回答后林诗鸢微微点头,接着说:“可能会花点时间,我们找个地方坐下聊吧。”
……
晚风吹拂过天桥的阶梯,林诗鸢靠在阶梯上,手撑着栏杆。白游星则跟在她旁边无所事事的四处张望,再一次感叹这座城市的“现代化”。
大概也是因为前人穿越者的缘故,这座城市跟传统的修仙城市不同,街边有路灯,街道被分为了人行道跟马路两部分,跟穿越前的现代都市极其相似。
要说有什么区别的话就是这里装修风格不同,虽然也在用玻璃之类的东西,但本质上还是有些古朴典雅的气息在。
白游星遥望远处商店街的灯火通明,他本来以为林诗鸢这种上流人士说的去其他地方聊聊应该是指某个茶馆什么的地方,结果没想到她一路带着自己到了路边的天桥。
白游星忽然想起林诗鸢在回答自己之前有问他们算不算朋友。或许是因为接下来她要说的事情是只要朋友才能听的?
因为这是作为朋友才有的特权,所以才要拉着自己到没有其他人的地方?
“……其实关于童年我有两个重叠但完全不一样的记忆。”
白游星还在想为什么自己会被带到这里,林诗鸢就冷不丁的就开始了话题。
于是白游星连忙收回目光往向林诗鸢那边看去,雪白的少女正在迎着风说话,发丝在夜灯与晚风中飞散。
“在其中一个记忆里我在父母的簇拥下长大,他们会带我去各种各样的地方,吃各种各样的东西。”
“我们一家住在一个大城市里,那个地方跟北离城一样繁华,但又跟北离城不一样,有不一样的建筑风格跟习俗,还有不一样的食物。”
说到食物的时候她视线偏移,撇了白游星一眼,不知道是不是有什么特殊意味在里面。
“父母喜欢带着我去有很多花跟秋千的地方看日出,他们收拾好东西早早的出门,我一般都还在睡觉,爸爸就把我背在背上,等到了快日出的时候再用好吃的东西在我鼻子上晃晃,一般都是酸奶蛋糕之类的东西,叫我起床。”
“之后三人就面对着太阳坐在一起,等阳光打到自己身上,我在中间对太阳没什么兴趣,就慢慢的吃着一杯酸奶或者一块蛋糕,两边的脸颊被爸爸妈妈一人一边的捏着玩。”
“那时候我也是面瘫,但父母提到这个只会戳戳我的脸,笑笑说这样的小孩很好啊,不会哭闹,想怎么逗就怎么逗,很省心而且也很可爱。”
“我长大一点后更多的是去游乐园,特别是鬼屋那一类,爸爸妈妈遇到害怕的东西时就会把我抱着举过去,好像我是什么辟邪的护身符……后来我想是因为扮鬼的人看见我这样不为所动的小孩后都会觉得奇怪然后愣住几秒,爸爸就能趁那个机会带着我跟妈妈跑过去。”
“再往后……再往后我就经常会出现在医院里了,从时不时的去医院到直接住在医院,从有窗户也有很多人一起住的病房变成没有窗户只有自己一个人的病房,还戴上了奇怪的玻璃面罩。”
林诗鸢语气忽然低沉起来,明明之前她说到日出跟游乐园的时候语气还很柔和欢快的。
“最后就是我跟你说过的……有一天我浑身没力气,连话都说不出来,爸爸妈妈就哭着抱住我,在我耳边说他们爱我。”
白游星看出来她这段回忆的结尾有些让她难受,想拍拍她的肩膀安慰几句,但看着那裸露出来光滑如玉的肩膀又觉得有些男女授受不亲。所以就只是走到她旁边用跟她一样的动作靠在栏杆上问
“那另一个童年呢?”
林诗鸢微微抬头,想了想说:
“另一个记忆里我的父母不存在,童年也是在孤儿院里面渡过的,那是一个有些偏僻的地方,我和其他一样没有父母的孩子住在一起,很大的房间里摆着很多张床,但都很小,比婴儿车大不了多少只够小孩子睡。”
“在孤儿院里面我并不受其他人待见,因为我不会笑,不管是给我糖果还是逗我都没反应,跟其他小孩子一起玩也从来都是板着脸。”
“可大家都喜欢爱笑的孩子,所以就都不喜欢我,慢慢的没有也小孩子愿意跟我玩。”
林诗鸢说:“我平时还很容易被欺负,因为不会笑的同时我还不会露出哭鼻子的表情。所以大家都喜欢欺负我玩,因为就算被欺负急了最多也只是大叫或者面无表情的留下泪水而已,就算去告状了大人看你表情平静也只会觉得没什么。”
“总之用他们的话说就是,既然我还是面不改色的表情,那表示我既不痛苦也不悲伤,这眼泪什么的也一定是装出来的。”
“他们还说我是个没有痛觉的怪小孩,所以我就算流泪或者大叫他们也不会有什么负罪感,只觉得在打一个会动的人偶玩。”
提到这段童年的时候林诗鸢给人感觉不像讲上一个那样平静,或者说语气变了,从一个有些怀念过去的陈述者变成了一个像是好不容易有地方可以吐苦水的倾述者……又或者说像是终于找到了可以告状的人,要把受过的欺负都事无巨细的说出来。
“……这样的情况一直持续到我七岁,那天有蒙着面的人来孤儿院不知道是干什么,但下午的时候院长突然对我很好,还给我做了很多吃的,不过记忆到餐桌上就没有了,再往后什么我也想不起来。”
白游星呆住了,说不出话。
他本来只是想要转移话题的,可怎么这第二个童年比第一个还不堪呢?
虽然都是悲剧,但第一个好歹有对爱自己的爹妈,但第二个是什么鬼玩意?放动漫里有这种童年的孩子都是应该长成反社会的最终boos的啊。
林诗鸢见白游星在自己说完后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就又继续说了下去。
“之后我在宗门里醒过来,周围全是没见过的东西,很漂亮,像是另一个世界,连镜子里的自己都不像以前我了,变成了长头发,而且还很漂亮,漂亮的不像我了。”
白游星想象那个在人生中绝大部分时间都脏兮兮的女孩,突然看到了被打理的十分精致的自己,那时候女孩应该有什么样的反应。惊喜吗?又或者惊恐?大概是两者都有吧。
“那然后呢?”白游星轻声问。
“师傅当时守在我的床边问我怎么样了,师傅是个很好的人,像母亲一样。我问她我为什么会在这里……我的父母,或者孤儿院的人呢?”
“她说我一直都在宗门,也没有什么孤儿院,我只是因为中毒昏迷了半年而已,如果记忆中有什么不好事情也不是真的,只是一场而已噩梦,而现在梦醒了。”
说到这里林诗鸢的语气归回平静。
“接着师傅就开始问我是不是失忆了,我想了一会儿说没有,因为如果孤儿院的记忆是一场噩梦的话,那就代表记忆中另一个有父母的童年才是真实的,我不是孤儿,我真的有父母。”
“原来如此……那你之前为什么说你在离开父母之后就去到孤儿院了,不应该是无缝衔接宗门吗?”白游星不解的问。
林诗鸢摇了摇头:“因为事情并不是师傅说的那样,我醒过来已经七岁半了,但是关于父母的记忆只延续到了六岁,中间就算昏迷半年那也有整整一年的时间是空白的。”
“我想正确的时间路线应该是我在六岁跟父母分别后被送到了孤儿院,在那里待了一年才到宗门的。”
“师傅说我中的毒会扰乱记忆跟让人做噩梦,我想那个毒确实有效,不过没有师傅说的那么厉害,只是通过我在孤儿院的那一年经历为基础,创造出了我从小到大都在孤儿院长大并且被欺负的梦境。”
“师傅之所以会那么说,大概也只是希望我能尽快从那些事情里走出来,专心修炼吧。”
“我也让师傅帮我找过父母,但师傅只会对我微笑,说这种事情不着急,以后时间还很多,但过了好几年师傅还是这么说,所以我就来找你们了。”
傍晚的风从两人身边徐徐拂过,像是从两具雕塑中间流过。
林诗鸢跟雕塑似的是因为她本来就是面瘫 而且该说的都说了,现在在等白游星回话。
而白游星不说话是因为他在林诗鸢讲的故事中感觉到了不对劲的地方。
如果她说的事情都属实,那么比起她推断的,跟很爱自己的父母莫名其妙的分开,然后莫名其妙的去到距离自己家很远很远的孤儿院,之后再莫名其妙的被师傅收养这样曲折离奇的发展之外,还有其他更合理的猜想。
但这个猜想白游星现在还不能对林诗鸢说,因为她肯定不愿意信,最坏的情况林诗鸢说不定还会因此翻脸。
所以白游星准备先回去找月轻云查一些事情,等猜想验证属实之后再决定要不要跟林诗鸢说。
因为在这个猜想里面林诗鸢是没有父母的。
就是有没有一种可能,其实关于孤儿院的记忆都是真实的,林诗鸢真的没有父母。从小就在孤儿院那地方长大。
但是因为面瘫的毛病她不但一个朋友都没有还很容易被欺负,所以为了可以在这样的环境中生存下去她想象出来了一对爱自己的父母,并以此为精神支柱才度过了那么多那么悲惨的时间。
毕竟高压且孤独的环境最容易让人神经错乱,产生癔症了。
她刚刚离开孤儿院时的那场长达半年的昏迷说不定还是她师傅干的,目的应该跟她想的差不多,只是希望她能尽快脱离过去的阴影。
试想一个吃不饱穿不暖还经常被欺负的孤儿经历一场漫长的沉睡后缓缓苏醒,看见周围全没见过的各种东西,要多漂亮有多漂亮,要做精致有多精致。
所看见的全是没见过的东西,甚至连镜子里那个自己都让人觉得陌生至极。
因为不好打理的缘故,在孤儿院很少有女孩留长发。而半年的时间已经足够让本来短发的女孩留出一匹漂亮的长发,身体也能再发育一点。
然后再将这个从来没怎么干净过的女孩给洗干净再套上漂亮的小睡衣。
一个人灰头土脸时跟全身洗干净神清气爽时完全是两个人。
剪了短发跟留出长发的区别也非常之大。
这样双管齐下之后再让小女孩去看镜子里的自己,她一定会觉得很梦幻,搞不清镜子中的人是谁,脑海里也是一片空白。
有可能惊喜也有可能惊恐,总之就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把镜子里那个漂亮女孩跟记忆中那个脏脏的自己联系起来。
这个时候一个慈爱的女人出现在你面前,温柔的摸摸你的头说你终于醒了,一定是做噩梦了。
接着那个温柔的女人否定了你悲催的童年说那都是噩梦而已,想必对小孩子来说没人会怀疑吧?
只是林诗鸢的师傅没想到这孩子居然有癔症,给自己脑补了另一个图童年。
这时把那个悲催的童年否定了并不会让别人觉得自己失忆,而是让另一个童年上位成为正统而已。
如果是这样林的话,那么很多问题就合理了。
比如诗鸢跟父母相处时候的城市跟北离城有很多匪夷所思的不一样地方也合理了,因为那是一个对世界还懵懂无知的小孩子,只通过非常有限的书本所想象的大城市,当然跟真正的大城市有很大区别了。
还有她一直想去找父母,师傅没有拒绝但却一直说让她再等等也合理了,因为林诗鸢的父母根本不存在啊,去找一个不存在的人,做一件不可能办到的事情那不就是徒伤悲吗?
不过事到如今最伤悲的人大概是白游星。
因为林诗鸢其实是没有父母是个孤儿的话,那他接的这个单子又应该怎么收尾呢?
退款?
不能吧,到嘴的鸭子还能飞了?
不对,这都不只是到嘴,而是已经收到钱,属于是吞下肚的鸭子突然神抽死者复生,然后沿着喉咙从嘴里一飞冲天了。
就在白游星有些黯然神伤的时候,他突然注意到林诗鸢在看着自己,对视的瞬间他神情小小的恍惚了一下,这才明白已经该自己说话了。
关于猜想的事情肯定不能说,于是他就只是随便敷衍了几句。像是原来你还有这样的过去啊,你师傅对你真好啊这种类似万用模板的客套话。
林诗鸢点点头,面无表情的呢喃了声“嗯”。
到这对话就算是有始有终的结束了,接着白游星继续送林诗鸢回宗门。
两人走下天桥,还是并排行走,只是这次一路上两人再无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