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月的第一天,城镇还完全处于冬天的掌控下。虽然有听说今年气温会比较高,但至少现在看不出这个迹象。我把不情愿的左手从口袋里拔了出来,向上提了提围巾,姑且能算是一点安慰。冰冷的风把裸露的皮肤刺得生痛,倒是耳朵没什么感觉,大概是已经放弃再浪费力气提醒我现在的温度,它们大概也嫌麻烦了。
挂在右手手腕上,装满了杯面的袋子随着走路的节奏前后摇摆着,有些心烦,也许就这么把它扔出去,砸到路边的围墙或是栏杆上也不错。但那么做会害我今晚没有晚饭,所以还是算了吧。
便利店离家并不算很远,但从医院绕路经过的话,至少已经远远不是愉快散步的等级了。出发时,大概是刚过正午不久吧,应该没有现在这么难熬,虽然我也已经记不太清。现在太阳基本躲进地平线以下,只留下几束残余的光线,仿佛在嘲笑着费力走着的我。
接下来至少每两周都得这么走一趟,这下终于不是家里蹲了,虽然我本来也有在运动。
幸好有在夜晚降临前勉强到家,“幸好”,真是奇妙的词,就算和幸运完全沾不上边,却还是能派上用场。
干瘦的指节象征性地叩上门扉,发出压抑的声调。我把购物袋移交给无所事事的左手,掏出了口袋里的钥匙。
锁孔略微有些生锈,不算厚重的门伴随着“嘎吱嘎吱”的糟糕声响缓缓打开,因为窗帘闭上而格外昏暗的,被称为家的场所就这么呈现在眼前。
“我回来了。”
声音在空荡荡的房子里盘旋,理所当然地没有回应,强烈的空虚感又开始上涌。毕竟只有我一个人住在这里,有人答应反而会比较麻烦吧。
在那天之后,父亲的同学藤原先生出于善意收养了我,而这位藤原先生也在两年前因病去世了。我的下一位监护人是谁,又或者是否存在,我以前大概是知道的,但既然会忘掉,应该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藤原先生是个好人,我对他也抱有相当程度的感激,只是,虽然对他很抱歉,但直到他去世,我都没能真正把他当作家人。这只是我个人的问题,就算被说成忘恩负义也没办法吧,毕竟我就只是这种人而已。
在那之后,我又搬回了这个镇子,住在这所承载着并未模糊的回忆的房子里。是想要折磨自己来换取一点点赎罪感,还是想要躲回自己熟悉的地方舔舐伤口呢?
提袋被随手扔在桌子上,我则是以相同的方式一头栽倒在沙发上,下午矢部医生的话又开始在耳边回响。
最多能活到明年的四月,所以还会有两次樱花季。没什么实感,自己就快要死了这种事。并不是无法接受,甚至可以说剩下的时间有些太长了。能在樱花的季节死去,说不定我也稍微被原谅了呢。
有着樱花的名字,曾经一同生活过的妹妹的面孔突然闯入了我的脑海。她会怎么看现在的我呢?过一段时间再去问本人吧,如果有机会的话,不知道地狱会不会给我放风的时间。
我用力地甩了甩头,试图维持清醒,但强烈的疲惫轻而易举地将我淹没,我就这样逃跑似的躲进了睡梦中。
再次睁开眼时,已经是第二天的早上了。虽然客厅听不到闹钟,不过生物钟还有在工作。窗帘没有拉开,但还是有几束阳光从缝隙处侵入,似乎是在为白天的降临宣示主权。
提袋还在桌上,没有被移动过的痕迹,说起来明明按捺住冲动带回来了,我却依旧没有吃晚饭。算了,反正现在也不是很饿,留到中午或者晚上吧。
我费力地从过于柔软的沙发站了起来,全身上下每一个部位都在发出名为酸痛的哀嚎声,疲惫并没有削减,但大脑却自顾自地清醒过来,否定了继续睡下去的想法。
而且,今天是周一,还得去上学才行。
好像继续上学这件事本身也很奇怪,但突然人间蒸发只会引起不必要的担心而已,朋友,老师,还有其他不相关的陌生人……嗯,果然是不行的,只是想想都有点快要吐出来了。总之,善后工作要好好完成才行。
今天就是最后一天上学纪念日了,那明天要做什么呢?睡上一整天还是出发去旅游呢?怎样都好,怎样都无所谓,只要再最后坚持一年就好。
我拖着身体走到楼上,闹钟意外地还安安稳稳地坐在床头。从显示的时间来看,居然比平时早了三十多分钟,看来我的生物钟也不是很准。干脆在这里坐到闹钟响再出发……还是算了。
我拿起石头形状的闹钟,摸索了好一阵才在底部找到了“alarm off”键。抱歉啊,看来你要提前从闹钟的职位退休了,接下来一年里就拜托你作为普通的钟继续工作了。不过仔细想想我也有智能手机了,真的有必要留着一个用不上的钟吗?开玩笑的啦。
我尝试着演出笑的表情,不过面部的肌肉相当僵硬,出门这么做的话说不定会被当成变态,倒是和我苍白的脸色挺搭配的。不过这可不行,计划会被完全打乱的。我相当用力地拍了拍脸颊,让苍白中掺进一丝血色,嘴角也恢复到了正常的幅度。
这次的感觉不错,眼睛那边还是没办法,不过眯起来就没问题了吧?
“我出门了。”
简单做好准备后,我往嘴里塞了一块又冷又硬的面包充当早饭,然后在空荡荡的房屋的注视下,提着空空如也的书包出门。
注意安全,或者不要太注意。我在心里默默加上一句。
星宫家离学校算是相当近,不过即便如此学校里也几乎没人知道我的过去,其一是因为这所升学高中偏差值算是相当高,其二是因为我一直以藤原竹一的名字生活在外地,直到初三之后才回来这边,所以已经几乎没什么人还记得我的样子了。当然,我从来没有提起过可能也是主要原因。不过就像我说的,只是“几乎”而已。
“早安,竹一君,今天真早呢。”
一道柔和的声音,伴随着急促的脚步声从侧后方传来,让人联想到一个梳了两股及腰的麻花辫,带着一副黑色圆框眼镜,相当有班长气息的少女,就是书包上看起来有些破旧的诡异青蛙玩偶有些破坏气氛。好吧,也许不是联想。只是她每天都是这副样子,已经习惯了而已。
今天还多了一条深蓝色条纹的围巾,挺适合她的。
“早啊,律子,今天也有田径部的晨练吗?”
“不,只是习惯了早起而已。正好就提前去学校复习一下功课,毕竟也快到期末考了。”
“不愧是模范生啊,相当有你的风格呢。”
少女带着一如平常的温和笑容,小跑着追到了我身后半步的位置。
羽鸟律子,樱和我的小学同学,也曾是樱最要好的朋友。可能是因为两家在同一条街道上,所以以前律子会隔三岔五地被樱拖到家里来玩。虽然不知道为什么我每次都被强制要求参加她们间的活动,但当时我应该也没有感到厌烦。以结果来看,我和她也相当熟悉了,但也只到五年级为止。
至于之后断了联系的原因?不用想也知道吧,完全是我的错。明明她也是最感到伤心的人之一,如果我当时能再坚强一点的话......
心情似乎还在下沉,像是想要脱离身体躲进最深邃的地底。但至少表面上要能继续显得轻松,没关系,我很擅长这个。
“怎么了吗,竹一君?一直盯着我看,我脸上有什么东西吗?”
“不,没什么,只是在想高一的时候你是怎么认出来我的,我和再上一次见面时……”
明亮的灯光,昏暗的房间,不想去回忆,但是忘记也不被允许。尘封的记忆又默默开始躁动,害的头又更疼了,幸好她一直低头看着地面,不然说不定会察觉到这处停顿不太自然。
“……和以前比,应该变了不少吧。”
“那那那那那个啊,是靠直觉啦,而且虽然姓氏换了,但名字没变不是吗?是,是很普通的事情哦。”
律子猛地停住了脚步,相当可疑地挥舞着在脸前方挥舞着双手,脸似乎也涨得有点红,是因为刚刚稍微跑了几步吗?以田径部部长来说还真是稀奇。
我稍微有些好奇她做出这种动作的理由,但这种时候应该不能追问下去吧,于是我做出不在意的样子继续前进着,不一会儿就又听到了律子急匆匆追上来的脚步声。
“先不提这个了!对了,竹一君说过周末要去医院检查头痛吧,结果怎么样?”
虽然有料想过被人问起这件事的情况,但我的动作还是僵硬了一瞬。姑且还说得过去的谎言当然已经准备了好几套,现在也应该从中做出选择了吧,律子大概不会怀疑我所说的,但是……
“是种相当罕见的病,目前还没有治愈方法,医生说我最多能活到明年的四月。”
与想法不同,不该说出口的事实随意地倾泻而出,我却莫名地感到些许轻松。我的视线因强烈的羞愧而不自觉地偏开,不敢让律子进入我的视野。
“啊,没事就好……”
律子的声音顿了一下,小心翼翼的脚步声也停在了我的后方。
“那个,抱,抱歉,我刚刚没太听清,可以再说一次吗?”
突然听到这种消息,一时反应不过来才比较正常吧。不过,律子的话,应该能很快理解的,应该能够接受的。毕竟,如果没有我的话,她现在应该会继续和樱呆在一起吧。那时候她们两个的笑容,我已经记不清了,但我还记得,那个笑容非常耀眼,有着现在的我连触碰都做不到的光芒。
所以,我应该被她憎恨才对。我知道律子并不是那种人,但她应该也曾经这么想过吧,是我害她失去了最好的朋友。
“没什么,只是我大概快要死了而已,最多到明年的樱花季。”
我尝试着用尽可能平淡的语气说出这句话,带着勉强算是笑容的表情转过了头,从眯起来的双眼里窥视律子的表情。
我不清楚自己在期望什么,也许是她一如往常的笑容,但应该不是悲伤的表情。拜托了。
“……欸?”
然而,律子依然茫然地僵立在原地,她的嘴维持着张开的姿势,双眼涣散着,看不出来有在聚焦,也看不到光芒,和那天的我在镜子中的表情一样。
我伸出右手在律子眼睛前晃了晃。
“律子?还在吗?”
“啊啊!非常抱歉!”
律子像是惊醒一样猛地后撤了一步,随即就恢复了平时的表情,不,是在努力扮演平时的笑容,她的脸上只有轻轻触碰一下就会像泡沫一样碎裂的,相当勉强的表情。
“但,但是,竹一君,不可以拿这种事开玩笑。”
“抱歉,并不是玩笑。”
我似乎听到了,泡沫破裂的声音。
律子的表情凝固住一瞬,随即勉力支撑的最后一抹笑容也终于崩溃。略微停顿后,律子再次发出了声音。
“是,是吗?那剩下来的时间得好好规划才行。期末考试结束就快到樱花祭了,对了,听说今年的樱花季会受什么季风影响提前,还有这周末山中神社那边好像会有祭典……”
“律子?”
“…七月有夏日祭和烟火大会对吧正好我们可以一起去还有新年参拜也是对了对了,九月份的学园祭也不能错过……”
律子的语速自顾自地加快,已经听不清她想说什么了。
“喂,律子!”
“……啊啊啊抱歉这些都还离的有些远呢。要把握住平时才行水族馆动物园电影院干脆我们一起去旅行吧,先去北海道那边看看,然后再出国环游世界吧…”
我松开了左手提着的书包,用双手抓住了律子正微微颤抖的肩膀。
“律子!冷静一点!”
“做不到啊!!!”
律子用比我大出数倍的音量吼了回来,晶莹的泪水决堤一般从她被挡在镜片下的眼角涌出。
“为什么要说这种话啊?为什么要做出这种表情?你不是说过最讨厌装出来的笑容吗?樱的葬礼那天你也是这样,难受的话就说出来啊!为什么……”
律子猛地捂住了嘴,声音戛然而止,只有眼泪还在不断涌出。
我张开了嘴,可是干燥的喉咙里没有发出一丝声音。我该说什么?我想说什么?不知道。
律子挣开了我的手,背过身,头也不回地跑开了。
回过神时,我才发现自己的手依然停留在半空中。
抱歉。
接下来就只剩下一点点善后工作,应该会轻松很多……明明应该是这样才对。
胸口没来由地变的空落落的,没错,并没有变成这样的理由。
抱歉。
妹妹的脸今天不知道第几次闯入脑海,但却被淡淡的薄雾笼罩,有些模糊。如果她看到现在的我的话,会是什么样的表情呢?她会原谅这样的我吗?
抱歉。但唯独请你,无论如何都不要担心我。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