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会比樱花更轻易地消散,我非常清楚这一点。
我当然也清楚,那场事故只是一场不幸的意外,不是谁可以操作的东西。但即便如此我也忍不住会去想,如果那天我一如既往地输掉猜拳的话,如果那一天是我和父母一起出去的话,至少樱就会活下来吧?这么看的话,不就是我害死了樱吗?或者说,如果我打从一开始就不存在的话,是不是父母根本就不会遇上事故呢?第二天妈妈和樱还会带着律子一起去公园,三个人一起坐在樱花树下,这样的构图不是很美好吗?只要把我删除掉,这就会是现实吧?
“白痴竹一哥”我几乎听到樱在耳边这么大喊。
如果被他们听到这种话,我绝对会被痛骂一顿吧。樱和父母都是很温柔的人,所以他们一定会原谅抛弃了他们,独自活下去的我。不如说他们大概只会为我能活下来感到欣慰吧?
所以,我绝对不能原谅自己。这样的自己再去接受别人的担忧什么的,也是绝对不可以的吧?
今天就从这里消失吧,虽然对不起说了那么多的律子。但这肯定也是好事,只要我不在,她应该就能按自己的步调前进的,只要我不在就好。
现在的我,愈加能如此确信。
北白野公立高中,虽然名字与我曾经常去的公园名字接近,但实际上隔着相当一段距离。校园内零星散布着几株樱花,现在还理所当然的只有像是已经死去的枝干被迫立在凛冽的寒风里,看不出丝毫春天将会到来的迹象。
沿着尚且空无一人的走廊,我穿过沉寂的校舍,在寒冷和宁静中几乎要凝固的空气被突兀的脚步声划开一道口子,随即又自然地恢复原状,仿佛什么都不曾发生。
没有人的学校仿佛成了什么别的东西,却莫名地令我感到安心。
我轻轻敲响教师办公室的门,得到回应后拉开门走了进去。
办公室内同样空旷而冷清,只有小笠原老师躲在电脑后发出困扰的声音,独力对抗着这种氛围。
作为田径部指导的小笠原老师,年龄是我的两倍以上,却拥有着远远超出我的朝气与干劲,似乎还有青春的余焰在她身上燃烧。不过以我作为比较对象的话,大概绝大部分人都算是相当有活力了。
“早安,藤原同学,今天和小律子一起来上学吗?”
小笠原老师从电脑后探出了头,以与冬季完全不符的热情语气打着招呼。
“不过期末社团活动已经暂停了,就算是小律子拜托你来的,我也不会给你部室钥匙的。‘想拿到钥匙的话就一个人来办公室吧!’你可以这么转告律子哦。”
“抱歉,老师,今天我是有自己的事想拜托你。”
小笠原老师的表情稍微严肃了一点.
“那还真是少见呢,那么,什么事?”
我从背包里掏出医院的报告单递了过去,看着对方的表情从好奇到沉重,再到恢复平静。
也许之前也应该这么做的,书面的证明应该会比完全由我说出口容易接受吧?
“医生说我最多能活到明年春天,所以明天起我就不会再来学校了。为了不在这种时期影响到其他人,希望老师能在放学……能在今早的班会后给我一点时间,我会尽量编出一个合理的理由的。另外事实也请帮我保密,拜托了!”
我深深地弯下腰,让视线黏着在自己的鞋尖,等待着小笠原老师的答复。
“……我说啊,你是认真地觉得那样就好吗?”
看不到表情,但能感觉到小笠原老师声音中温度的消失。
“……是,这样就好。”
寂静再次包裹住了办公室,还能听见的只有我行我素的心跳声,不比之前急促,也不比之前舒缓。
不久后这股声音也会从我体内消失吗?我不太清楚自己感受到的是恐惧还是轻松,但不去深究的话,是什么抑或是是否有什么,都无所谓吧?
不知道过了多久,小笠原老师才长长地叹了一口气,用掺杂了些许疲劳的声音说道。
“我知道了,你就按自己的想法去做吧。”
“非常感谢。”
我抬起头,接过了被留下两个指印而发皱的报告单。
“那就这样吧,抱歉,你可以走了。”
小笠原老师说完,又把视线移回电脑屏幕。
拉开门的瞬间,小笠原老师的声音再次响起。
“藤原,小律子是怎么回答的?”
我没有回答,而是沉默着逃出办公室,有些陈旧的木门在我背后撞上了门框,发出沉闷的声响。
柔和的阳光自顾自地透过窗户洒在脸上,并不刺眼,也算不上温暖。阳光所经过的天空在冬季显得格外澄澈,空无一物,只剩下蓝色的天空,变得格外遥远的天空,大概怎么伸出手也不可能接近一点吧。不,从一开始就是这样吧。
仅仅是片刻的松懈,疲劳和疼痛就又开始在脑内蔓延,而后化为一条条沉重的锁链死死勒在我身上。
只要再坚持一下就好,这应该不会太困难。
这么想着的时候,突然有谁拍了拍我的肩膀。
“喂,你没问题吧?脸色很糟啊。”
是没有印象的声音,我稍微抬起头,可对方的脸还是看不太清,年龄和性别都不太能分辨出来,只知道对方穿着奇怪的衬衫,大概是教师吧,既然没有穿着校服。
头好痛,感觉快要吐出来了。
“嗯,我没问题的,因为昨晚稍微熬了一下夜,现在还稍微有点困。谢谢。”
应该还有在笑着吧?已经不清楚了。
“那就好,就算重视学业也要注意身体啊。”
幸好对方没有再追究下去,大概也是怕麻烦吧。“对了,时效只有七天,抱歉。”
擦身而过时,我似乎听到对方这么说道。
不,应该只是错觉吧,至少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我拖着沉重的身体缓缓移动到本班的教室,费力地拉开了后门,然而一股樱花的香气扑面袭来,一直钻进了我记忆深处的,某个积攒着厚厚灰尘的地方。
气味的源头——一个身高与我接近的黑发女生停下了手头翻找课桌抽屉的动作,将好奇的视线投向了我。
“樱!!!”
我拼命忍耐住惊呼出声的冲动,却还是有一丝声音从嘴角溜了出去。
樱已经不在了,我一遍遍地在心底重复这个事实,任凭躁动的心接纳依旧未能习惯的疼痛。
并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并不是第一次犯这种错误,只是有什么地方和模糊的记忆重合了罢了。樱已经不在了,是我害死了她。
“Sa?”
黑发女生不解地偏了偏头,但随即就失去了兴趣。
“那边的,你有没有看到一个梳着三股辫,戴了一副黑框眼睛的女生?对了,她书包上应该挂了这个……稍微等我一下。”
女生急匆匆地跑到靠窗后排角落的位置,从随意扔在桌面的书包上取下了一只有着蓝紫色皮肤和血红的双眼的青蛙玩偶,随后兴奋地凑了过来,几乎就把那只青蛙拍到我脸上。
“对,就是这个超可爱的呱一郎限定玩偶,怎么样,有印象吗?”
有相当鲜明的印象,考虑到几乎每天都会在律子背包上见到同款。
“如果是找羽鸟律子的话,她现在应该在家……至少是在往那个方向跑吧。”
“原来认识啊,谢啦。”
话音刚落,不知名的黑发女生就灵巧地从一旁钻出了后门,急匆匆地迈着步子,转眼就连同轻快的脚步声一起消失在了走廊的拐角。
说起来靠窗角落的位置是闲置的吧,记得上面还有不少涂鸦和刻痕一直没被清理,桌面应该是相当惨烈的样子。
我凑近瞥了一眼被抛弃在那里的书包,以及裸露在外的彩色的桌面。
不会担心染上颜料吗?
我多管闲事地提起书包的带子,准备至少先放到还算干净的窗台上。但在书包被移开的同时,视野却突然一阵模糊。
再次睁开眼睛时,眼前的桌面已经变得普通而整洁。
是换成新的了吗?可我刚刚确实有看到上面的涂鸦……不,现在的我的眼睛和记忆都没有那么值得相信。大概是错觉吧。
在我迟疑时,教室前门猛地被拉开,矢部光彦——座位在我右前方,平日里扮演调节班上氛围角色的同学——打着哈欠走了进来。
“呦,早安啊,各位……什么嘛,今天只有藤原在啊。”
“让你失望了还真是抱歉啊。”
我自然地戴上了虚伪的笑容面具,也许是因为眼前有个很好的模板,做的格外的轻松,刚刚的事也就自然地抛到脑后。
“抱歉抱歉,只是没想到羽鸟都不在而已,我听说她们天刚亮就会出现在学校里,可怕的优等生啊……今天是感冒了吗?”
矢部边说着边穿过一排排的座位,瘫在了自己的桌子上。
“算是吧。”
“什么叫‘算是吧’?你倒是多表现出一点对律子的关心啊!你这样让围观群众很着急啊,还有一年可就要毕业了哦。”
完全是意义不明的话,但专门去提问也没什么意义吧,毕竟他现在只是在角色扮演。
“这么说的话矢部你不也挺早的吗,是期末冲刺?”
“哈啊,都认识快两年了还在说什么啊?我只是被我妹妹偷偷改了闹钟,然后就被我老妈说着什么‘既然就赶紧去上学’这种毫无道理的话赶出来了。听我说啊,玲花那家伙最近对我越来越过分了,明明小时候还会整天黏在我身边,还说过‘长大以后要做哥哥的新娘’的,难道说是进入青春期转傲娇了吗……”
邀请我拜访过自己家的人才是在说什么啊,独生子?
“……那么,你觉得这个说法怎么样?”
没有丝毫征兆的,矢部的声音里失去了温度。以我看来,这边大概更接近原本的矢部吧。
“如果玲花确实存在的话,应该还不错吧。”
“那就没问题了,”矢部伸了个懒腰,随即又趴回了桌上,“反正对他们来说是存在的。对了,星宫,你肩膀上有片花瓣,取下来比较好吧。”
我顺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确实有一片粉色的花瓣停歇在我的衣服上。这是樱花吧?明明樱花树都还是那个样子,是在哪里沾到的呢——算了,反正也无所谓吧。
我没有多想什么,就把它放进了衣服的口袋里。
“呐,矢部。”
“什么事?”
“我要转学了,今早班会结束就走了,主要是家庭原因”
“是吗?真突然呢。”
“嗯,是突然决定的……你觉得怎么样?”
“勉强说得过去,不过等到下午放学会更合理一点吧。”
和我预计的差不多平静,不过,就是这样才好吧。
架在谎言之间的桥梁,是起点与终点都未知的道路,就算再怎么确认地图或者求助路人都是白费功夫。我跟矢部间的距离感,大概比和其他人的要更遥远的多,比起陌生人,应该更像局外人吧。
但也正因如此,即便发生了什么也不必成为被担忧的对象,我确确实实地在这种氛围中感受到了轻松。
太阳一步步地攀上天空,以勉强能察觉的程度驱散着寒意。吵嚷的学生三五成群地涌入教室,让平静的空气开始躁动不安。矢部也回归了平常的状态,在一个个小圈子间往来自如。
似乎只有我周围的空间在肆意地延伸,把所有的一切都推到了相当遥远的地方,我所接触不到的地方。
我真的在这里吗?
律子直到铃声响起也没有到校,不出意外的话今天大概不会来了。不知道去找她的那个女生会产生什么影响呢?至少不会是什么消极的变化吧。
以前的律子一直和樱黏在一起,高中再见面时她似乎也不太能和别人拉近距离的样子,原来也普通地交到朋友了。
在原地停滞不前的只有自己而已,这样的事实……让我格外安心。
对了,待会拜托矢部帮忙照看一下那个女生落下的书包吧,毕竟不知道她什么时候回来取。
小笠原老师不知什么时候站在了讲台上,吵闹的班级多少也因此安静了一点。
“好了,早上好啊!嘛,相信在座的各位也都知道,下周就是期末测试了。虽然说期末测试决定不了各位人生的走向啦,但你们和老师我这个春假的命运可是牢牢把握在它手中哦。至少我可不想樱花季只能看到学校这几株啊……”
小笠原老师和平时一样充满活力的声音传遍了教室,但开始不久——大概十几秒后——就避开了我所处的角落。
走这么远的话,也许声音也会累吧。
找着借口的我毫不顾忌地把脸贴在了桌面上,一丝丝冰冷从接触的地方流入身体,贪婪地吞食着本就所剩无几的热量。
也许就这么持续下去也不错,可惜这样的想法也被矢部用一杆圆珠笔轻易地戳破。
“藤原,差不多快到你了,不再准备一下吗?”
“谢了。”
我轻声回应,但矢部却依然维持着半个身子探出座位的姿势,滑稽或是冰冷的表情都被收了起来。
既不是平时活跃的矢部,也不是我知道的冷漠的矢部,我眼前的家伙以我不曾见过的认真的表情说着。
“既然你也要走了,就让我在最后说两句吧。藤原你经历过什么,又为什么是现在的样子,我确实是不清楚,当然也没什么兴趣。但是即便是我也能看出来你和我不是同类,所以,别这么随意地把自己贬低到和我一个水平,你不适合这种笑法。就这些了,剩下的随便你吧。”
最后一个音节落地时,矢部已经戴上了平日里的笑容,仿佛刚刚的一切都只是我的幻想。
说真的,这算什么啊?
葬礼那天无数句人们自以为充满关怀的话语,此刻又一股脑地从记忆中涌现。胃部一阵翻涌,黑漆漆的情感一层层地裹住了我的身体,呼吸变得有些困难。
既然什么都不知道,为什么又要自以为是地安慰我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别太悲伤”,“请坚强地活下去”,一个个的都是这样,都说着这种不负责任,蛮不讲理的话,你们是指望我用什么心情去听啊?为什么我非得去配合你们那点无谓的自我满足啊?什么都不懂的家伙,就别在那里高高在上地自说自话啊!
对了,我明白了,是因为我没有在笑,是因为我笑得还不够逼真对吧?只要有在笑的话,这些担忧就不会找上门来了吧?
“……总之,希望你们至少能在接下来一周里拿出全部干劲,最高目标是全员A等,第二目标是活过……是全部科目合格!”
“是,我会为了第三目标努力的!”
矢部大声地回应着讲台上的小笠原老师,引起了一阵笑声。
“矢部,正好下课来我办公室聊聊你上周五的小考成绩吧。”
等到笑声终于平息,小笠原老师才把目光投向了我。
“那么,藤原竹一同学,轮到你了。”
我被无数道视线包裹着离开座位,站到了讲台上。并不熟悉的景色让一切——讲台下本该熟悉的面孔,吸进体内冬日冰冷的空气,脱出喉咙的声音——都显得格外陌生。但要做的事情没有改变,就算已经被压得喘不过气来。
“嗯,那个,非常感谢各位一年间对我的照顾,我非常庆幸能有机会和……”
我连第一句话都没能说完,就听到教室的教室的前门被“砰”的一声甩开。一个亚麻色头发的女生,不,是把原本几乎齐腰的辫子散开,胡乱地披在肩上的律子正站在门口,微微喘着气,躲在镜片背后发红的双眼死死地钉在我身上,像是害怕我会逃走一样。
为什么会来?
律子深深地吸了一口气,接着闭上双眼大声地喊了出来。
“藤原……星宫竹一君,我喜欢你!请和我交往!”
陌生的话语借着熟悉的声音钻进耳朵,大脑几乎丧失了机能,只是在反复咀嚼着那几个清晰但陌生的词汇。讲台下经历短暂的沉默后,爆发出了更为热烈的欢呼声。
喜欢?我吗?为什么要撒这种谎呢?你不是最有理由憎恨我的人吗?
无数个问句盘旋着,却没有一个钻出喉咙。心脏久违的剧烈地跳动着,只是我无从得知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