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绥德从来都不是能成就大事的人，这点他自己也知道，犹豫，过于的心善，会逃避等等。
但米小脂不同。
在他第一次与对方见面时便认识到了这两者间的差距，或许自己按理而言是不会遇上这种人的，如果不是恰好住在那里的话。
他能成就何种大事？
在无数个被嫉妒交织的夜晚，杨绥德感受着陕南的冷风，一面看星星，一面猜测。
这样的猜测当然没有结果，无论是好是坏都叫他觉得自己恶心。
米小脂是我的朋友，他想。
但他受不了这位朋友正可见的，一步步的离自己而去。
这样纠结的心态一直延续到黄冬他们遇袭的那一天，当时他正在外头收拾柴火，忽地听见有枪声和爆炸的声音。
他知道是从何处而来的枪声，他没敢回去。
第二日再回去后，什么都没有了。
爆燃后熄灭的汽车，干涸凝固的血块，散落在地面上的弹壳……
我抛弃了他们。
巨大的愧疚感压倒了杨绥德，他猛地觉得恶心。
觉得自己恶心。
并且剧烈的干呕起来，就像现在一样。
面朝着地面，他快把胃酸都给呕干净了。
“给。”耳边传来的是那个少女的声音，对方不知道从那里搜来一块还算白净的布料。
杨绥德接过这布料后道了一声谢，然后就颓然的靠在二楼的横栏上。
“她被那家伙拉进来的时候我就在旁边。”
“我以为不过只是……”
杨绥德没有再说下去了，他沉默了下来。
而作为搭救者的米小脂保持着冷静，她走进房子，用从士兵身上搜出来的火柴将棉絮被点燃。
火势烧的很快，只一小会便吞没了那个安静躺在床上的乌塔族姑娘。
在走出哨站后，楼下被解救的众人们没有离开，他们看着作为救世主的米小脂。
像是一群羔羊。
“你们怎么还不走？”
“我们，”回话的是个中年男人，脸庞消瘦说起话来显得有些中气不足，“我们的家都已经被烧掉了，就算跑，又能跑到哪里去呢？”
“那也得走不是？”米小脂开口道，“要不先去你们的那个村子，说不定还有没有被烧掉的东西。”
她从人群里面挑出两个会使用枪的，随后将缴获士兵的枪交给对方。
众人一面遥望那烧起来的哨站，一面沿着先前被带过来的路往村子的方向走去。
杨绥德失魂落魄的走在最后面。
米小脂还没有告诉对方自己的身份，这一方面当然是忙着给众人松绑，至于另一方面…她自己也不清楚。
在被脑海里的那些疯子们传唱后她愈发的感觉自己与以前大不相同。
无论是身体素质还是反应能力，眼下自己获得的这些都绝不是一个普通一米七五的女性能够正常拥有的。
或许我真的会成为怪物。
抱着这样的心态，米小脂自然没有告诉杨绥德自己身份的打算。
更何况，就算告诉了又如何？
冥冥之中她忽地感觉到，自己应该是回不了国了。
既然如此，就只是安全把杨绥德送出这片焦土。
至于那个男性的米小脂……
就当他也跟着黄东他们，一起长眠在这片土地上吧。
一行人走的速度很快，不过半个小时便能从山脊的小路上向下看见被烧毁的村落了。
米小脂刻意放慢自己的步伐，走到了人群的后端。
“你有什么打算？”她用汉语向着杨绥德问道。
还在神游的杨绥德被这句提问惊了一下，但在看见来问话的是那位面容姣好的姑娘后也旋即放下心来。
他跟在众人的身上，先是沉默了一会，随后苦笑着摇了摇头：“我不知道。”
“如果走北面的话，说不定可以抵达塞维亚城，我听说那边还在政府军的掌握里。到塞维亚城后，距离回国就只有一步之遥了。”她建议道。
“嗯……”杨绥德机械的跟在众人的背后，过了好一会他才终于开口，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样，“那个小姐，你是有回国的手段吗？”
为了叫对方安心，米小脂点了点头。
“噢，”对方也点了点头，随后从身上摸出一张皱皱巴巴的纸条来。
“能麻烦您帮我这个寄出去吗？”杨绥德讲到，“地址在上面有……”
他挠了挠头，苦笑着说：“真是对不住，我这里实在没有什么可以回报您的。”
“你不回去吗？”米小脂没有去接那张纸条。
“回去啊……”杨绥德的语气沉了下来，“太远了，没有必要为了我这种人……”
“你的母亲怎么办？”
听到这话杨绥德吃惊的抬起头来，认真的看着米小脂，他忽地有种不真切感，仿佛眼前的这个女孩对他知根知底。
杨绥德的确是单亲家庭，父亲在早年的动乱时叫人给打死了。
“你……”
“我是说，你不回去，你母亲怎么办？她现在年纪也大了，又有基础病，难不成等死吗？”
“我……”
沉默，有的还是沉默。
“黄东他们在你那里吗？”过了半响，杨绥德终于开口了。
“在，他们都先行出发了。”米小脂讲到：“他们都希望能找到你，只要到了塞维亚城，你就可以见到他们了。”
“是吗？”杨绥德没有在说话，他审视着米小脂的这一副身体，上上下下的打量，看的对方都有些不好意思。
这家伙，想什么呢？米小脂红了红脸，当然不是害羞，是气红的。
“是米小脂要你这样和我说的吧？”杨绥德接着开口到，“其实我已经都知道了。”
“在被切族武装抓的时候，他们也抓住了一些乌塔族的士兵。从那些人的口中我已经晓得黄东他们的事情。”
“那个，麻烦你了，能不能帮我转告给米小脂。”
“就说，我不打算回去了。”
听见杨绥德这样讲话，米小脂被气的柳眉倒竖，“不是，你还留在这里干什么？你真不要你老娘了？”
“我…我干了很多错事。”
“我想留在这里，赎罪也好，其他的也罢。”
“听说政府军正在招人，我打算过去试一试。”
“杨绥德！你疯啦！”米小脂终于忍不住了，她两手揪住对方的衣领，两张面孔的距离一下子便被拉进，“你发的什么疯？寻死吗？那为什么刚才不直接冲到哨站里面烧死算了？亏我来救你！”
“够了！！！”
“我回去干什么？回去看黄东他们的爸爸妈妈找我要儿子吗？来塞罗尼亚是我建议的，现在大家都死了，我还回去干什么！”
“而且你知道我在这几个月里干了什么吗！”
“我…我…”杨绥德的整个人瘫了下来，像是挨了一记重拳。
“在克尔伦市的时候他们要我拿着包裹去餐馆里面给一个男人。那男人是和我一起被抓的，叫做图季瓦尔。他们说图季瓦尔要被释放了，所以给他个礼物。我过去了，那东西炸的时候距离我只有三米！”
“是我炸死了他！”
“那男人有个老婆，还有个孩子。”
杨绥德瘫软在地上。
“我看见他孩子跑过去抱着他爸的半边身子说要爸爸！”
“他要他的爸爸！”
“我也是凶手……”这个一米七几的男人像是一具被胶水粘合起来的雕塑，他一边刨开自己的内心，一边彻彻底底的瓦解。
“呃啊……”杨绥德疯似得用手抹自己的脸，像是要把上面的所有污渍都扯下来一样。
“他要他的爸爸！”
“可是他的爸爸到处都是！黏在我的身上！我扯都扯不下来！”
“他儿子一边哭，一边喊：‘我要我的爸爸，我要我的爸爸，我要我的爸爸！’”
“我想要帮他儿子拼好，可是我找不到图季瓦尔的手！”
“我找不到他那该死的手！！！”
“老杨……”
队伍停住了，所有人都好奇的向后张望。
在月色的照耀下，只看见一个崩溃的男人，以及一个手足无措的女人。
天，开始下雪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