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佑不知道该以何种心态去面对另一个变作少女的自己，之前不知道，现在更不知道。
他只知道，少女说的一点都没错，他们自始至终都是一类人。
在本该无忧无虑的年纪被迫成熟，却从未真正学会主导自己的情绪。
在本该学会依靠的年纪被迫蹒跚学步，到头来却连挣扎着爬行都成问题。
换句话说，就是两个长不大的小孩子。
可是——
此刻剧烈跳动的心脏，放慢了不知多少倍的呼吸，脑海中少女挥之不去的容颜，之前心血来潮的恶作剧，都算什么？
年少的悸动，还是个更加幼稚的玩笑？
“那个……”
黎佑快速张望着四周，在确认无人注意到这边之后，他轻轻拽了拽少女的衣角，然后举起手机，上面是段不久前才打好的话：
【和二叔坦白的事情其实不用着急，但……你最好尽快给自己取一个新的名字？】
不知为何，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得更快了。
这件事，两人昨晚就浅浅探讨了一番，她或许现在已经有了不少眉目。
而他却一下子比她更着急、更迫切地想要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
真是有够奇怪……
“嗯？”
少女看到这段话，樱唇微启，有些意外地睁大眼睛，似乎没想到少年会主动提出这方面的话题。
“你昨晚还说，我想好了随时都可以告诉你的。”
她眯着黑漆漆的眸子，接着莞尔一笑，表情意味深长：
“怎么突然又问我这个问题？”
“……”
本就不多的底气好像一下子就瘪了下去，黎佑的声音细若蚊吟：
“只是忽然有点好奇……”
“咯咯～”少女脸上的玩味之色愈加浓郁，仿佛已经将他的内心看了个干干净净，“真的只是好奇吗？在我印象里，你好像只对自己最在意的事情着急。”
“……”
黎佑有些后悔开口问这个问题了，自己哪怕费尽心思想要藏起来的某些情感，在她面前都简直不堪一击。
“我真的只是好奇！”
似乎连自己也要欺骗一般，少年用力地点了点头。
“喔，那好。”
少女不再正眼看他，而是转头继续看向窗外：
“其实我早就有了心仪的名字，甚至你只需要略微想想就能猜到。”
“……”
“萱？”
黎佑几乎是不假思索地说出这个字来的。
萱，是妈妈的名，而它恰恰也有“母亲”的意思。
好像在很久很久之前，妈妈还和自己开玩笑地说过，要是他是个女孩，或许可以和她取同一个字——
“妈妈虽然一早就和老家断了联系，孤身来到这里打拼，但我直到现在都还记得，家门口那一大片绿油油、黄澄澄的黄花菜。”
“你不知道，这种东西可是能治黄疸的哦。虽然你得的时候太小，根本用不了……”
“不过——我还是更喜欢它最后一个名字。”
忘忧草。
“嗯。你觉得呢，黎佑？”
少女温润的声音，带着些不自信的迟疑，瞬间拉回少年的思绪。
“啊，我觉得……”
他觉得很好。
但，他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觉得很好。
“我觉得……很好。”
“哈，那就这么决定了。”少女听到末两个字，像是如释重负地长松一口气，然后揶揄着说道，“诶，以后咱俩真的跟母子那样相处也说不定？到时候，你就真的变成妈妈的好大儿了～”
公交车的报站音淹没了少女的玩笑，老婆婆拄着拐杖慢吞吞地下车，小朋友欢笑着跳进车门。
“……喂！你的动机好像也不太纯吧？！”
黎佑回过神，愤愤地蹬了少女一眼，原本泄得无影无踪的底气又跑了回来。
但只有一点点。
“此言差矣。黎佑你又不是不知道好兄弟之间的感情，那各种义父好大儿之类的词不是很常见吗？怎么换到我们身上就不行了？”
“挚爱亲朋，手足兄弟，知心朋友，多好啊。”
“……”
可他只做过孩子，也只是个孩子，真的能够做好所谓“朋友”的角色吗？
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涩感突然漫过全身，他微微垂下脑袋：
“我……我怕自己做不好朋友。你忘了之前咱们在网上认识的那个人了？他总说我自以为是，明明只是个简单的分享，还要洋洋洒洒地说那么多话……”
“可你为了回复他发来的什么车啊，游戏啊，说是煞费苦心也不为过。”
少女没有丝毫迟疑便接了话茬，从容道：
“比如这个车子是什么牌子，有什么优势，那个游戏又是什么，主要讲了什么内容……你都会去查很久的资料，斟酌许久才敲出那些字，生怕哪点说得不对。”
“你不懂他发来的东西，却不愿对他敷衍了事，但作文之间亦有差距。有人打出一篇小作文，完全是一时兴起满口胡言的垃圾话，而我说句不中听的，你殚精竭虑打出的那些文字，甚至要比你正了八经学习的时候还要上心。”
“现在想想——”她无奈地摇了摇头，有些恨铁不成钢地攥紧拳头，“我们两个都好像那天真单纯的傻子。”
“……”
黎佑又被少女扎心的实话给干沉默了。
公交车继续在路上缓缓挪动着步伐，许久，他才弱弱地说：
“你是怎么面不改色地说出这些话的？我只会觉得特别羞耻，特别难堪……”
“那是因为我说出来了啊？而你在心里吐槽他的时候肯定不会这样。”
“那个人，我早看他不顺眼了，之前明知道我们是孤身一人，还给我们发那种视频，其中一个段子就是关于父母的地狱笑话。当时不骂完再拉黑他真是我这辈子干过的最不孝的事情。”
“……”
少年听罢，沉默片刻，没再提那个网友的事，而是莫名其妙地问了一句：
“如果我全身上下都是缺点，你会嫌弃我吗？”
“当然会。”
“乘客您好，欢迎乘坐222路无人售票车，下一站，中心购物广场……”
望着车窗外渐渐密集的人群，少女不假思索地回答，转头，目光炯炯：
“我自己都在嫌弃自己，怎么会不嫌弃你啊？”
“可是——”
她伸了个浅浅的懒腰，然后起身，自两人相遇后第一次牵起少年的手。
“准备下车了。你听说过一句话吗？”
“什么……？”
少年下意识想要逃开，却发觉那只手变得更加坚定。
抬头，黎萱笑意正浓。
“前面不一定有路——”
车门伴随着吱嘎声开启，世界的喧嚣长驱直入。
“但一定要往前。”
